■ 司马一民/文
家乡是树根,游子是树叶。叶落归根,是游子的心心念念。在古代,有多少游子能够实现叶落归根的心愿呢?尤其是那些宦游人,一生四处飘零为官,绝大部分终老他乡。
因而,那些凤毛麟角的叶落归根者总是那么令后人羡慕,唐代诗人贺知章(659—744)就是其中之一。
唐玄宗天宝二年(743)岁末,85岁高龄的秘书监贺知章大病初愈,他向唐玄宗请求告老还乡。长安距离钱塘2500里左右,以贺知章大病初愈的身体,加上一路舟车劳顿,还有当时的医疗水平和条件,贺知章的回乡要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可有谁知道乡愁在贺知章心中的分量?唐玄宗一再慰留,贺知章回乡情切,执意言辞恳切相辞,唐玄宗只能准了贺知章的请求,他亲自赐诗送别:
《送贺知章归四明》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
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
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
印象中大臣离京皇帝赐诗的礼遇,除了贺知章,只有北宋的梅挚。那年梅挚出任杭州知州,宋仁宗写诗《赐梅挚知杭州》。
天宝三年正月,86岁高龄的贺知章踏上了告老还乡的行程,他的礼遇是空前绝后的,唐玄宗不仅赐诗送别,而且还让太子李亨率百官长亭饯行。
贺知章何以享此殊荣?这个我们后面再说,先说说他的回乡。
我们现在无法知道贺知章回故乡越州永兴(今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的具体行程,不过,不管是船走运河还是船行钱塘江,到了杭州总是要经过西兴渡口的,上了西兴岸,离魂牵梦萦的故乡不远了。
贺知章用两首诗来记录他回到故乡的第一感觉:
《回乡偶书二首》
其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其二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五十年过去了,故乡虽然没有沧桑巨变,却早已物是人非。贺知章岂能不感慨万分?也许还会有些悲悯。贺知章把对故乡的热爱之情,都浓缩在这两首诗里了。几个月后,贺知章在故乡的怀抱里平静地告别了世间,享年86岁。
真是千古乡愁第一人。
我们从另外一个视角看,《回乡偶书二首》不仅是贺知章对故乡情感的深情表达,而且是贺知章给故乡送上的一份永载史册的文化厚礼。想一想吧,我们在孩提时,谁没有读过、背诵过:“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们成人以后直至衰老,谁又会忘记这首诗呢?读遍古诗词,还有什么诗篇比这更能够表达乡愁的吗?
这就是贺知章对故乡萧山最好的回报。这就是文化传承,传承了1200多年的中华优秀文化,不仅是传给了贺知章的故乡,而且是传给了中华民族的子子孙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中国古诗词中传播面最广、最耳熟能详的诗篇之一。
我们再来说说贺知章所享受到的空前绝后的礼遇。
贺知章是幸运的,他恰逢大唐开元天宝盛世,经济社会文化高度发达,他用一生的主要精力参与了文化事业。从武则天证圣元年(695)中状元,被授予国子四门博士开始,迁太常博士,和张说同撰《六典》及《文纂》,后接太常少卿,迁礼部侍郎,加集贤院学士,授工部侍郎,迁秘书监。贺知章与时代同频共振,把聪明才智都用于大唐文化事业,兢兢业业,默默奉献而不居功自傲,善始善终。因此,贺知章告老还乡时,唐玄宗才会给他空前绝后的礼遇。
但贺知章并不是一个刻板无趣的人,他自号“四明狂客”。狂在哪里?最出名的有两件事情:
一件事情是杜甫在“饮酒八仙”中描述的,“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说的是贺知章喝醉以后骑在马上左右摇晃,就像坐在船上一样,从马上掉到井里居然还睡着。应该是有人赶紧把他捞起来吧,不然溺水就危险了。
还有一件事情是金龟换酒。天宝元年(742)诗人李白来到京城长安,住在小客店里,贺知章闻名去拜访,读了李白的《蜀道难》,大为惊奇,称赞李白是“谪仙人”,随即邀请李白去饮酒,到了酒店才想起身上没有带钱,便把腰间的金饰龟袋解下来作为酒钱。
贺知章真的狂放得可以。
贺知章的狂放,无非交友喝酒作诗,这在开元天宝年间几乎是诗人们的“标配”。那时候的朝廷官员同时也都是诗人,王维、孟浩然、高适,等等等等,都是。斗酒才能诗百篇,连一向很严肃的杜甫也曾经“每日江头尽醉归”(《曲江》二首其二)、“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客至》)、“白日放歌须纵酒”(《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人们怎么可以不畅怀痛饮呢?
但是,非常难得的是贺知章没有狂放出格,他把狂放与敬业融于一身。狂放是开开心心生活,敬业是把分内的事情做好。
在古代,受种种制约,人生七十古来稀,长寿且善终还被后世好评的官员更少,贺知章是其中之一,他有一个智慧而幸运的人生和有趣的灵魂。
(作者:司马一民,本名张翼飞,《杭州日报》原评论员、杭州市政协智库专家、杭州市文史研究馆特约研究员,已出版《诗里杭州》《诗词里的杭州宋韵》《白居易:与君约略说杭州》《苏东坡:前生我已到杭州》《遇见唐宋八大家》等专著。)
(供稿:湘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