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北)李虹
母亲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个顶针,在我的印象里,打我记事起,几十年间从没有取下过。
母亲1928年4月出生于湖北光化县(今老河口市)美国人办的福音医院,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是蜂糖罐里长大的”。 老河口是母亲的舅家,舅舅杨继勋是仁义街上的富商,我的外婆杨四姐是杨家四小姐,外公王印斋当时在仁义街舅舅开的簸箩行(即经销粮油的商行)里学相公,外公就是在那与外婆相识并相爱的。1937年日本人轰炸老河口,外公不得已才极不情愿地带上外婆和母亲回到襄阳县石桥区王半坡,后来外公又到距王半坡东10里地的下薛集开杂货铺。1947年解放军笫一次解放石桥,母亲他们才回到王半坡做弹花生意。母亲嫁给父亲时,外婆在随行的嫁妆里特意送给母亲一个用于做针线的顶针。
外婆嘱咐母亲说,你从小过惯了富人的生活。如今要嫁去当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家媳妇了,农村人讲究“新三年,旧三年,补补连连又三年”。 这个顶针就是你的立家之本。
母亲嫁过来笫一个农历年前,家法甚严的奶奶就扔给母亲一块篮煮布,让她自己裁缝过年的新衣。母亲在家哪摸过针?更不会裁剪布料。看着布料,脑袋当时就大了。幸好母亲的两个妯娌大妈和二妈(父亲是家里的老三)都是热心肠的人,晚上收工后,在煤油灯下手把手地教母亲,才不至于让奶奶看她的笑话。
母亲生性倔强,为了生存,她不仅很快学会了做针线,做茶饭,还学会了纺花织布等家务活。起先父亲在外当联队(由于当时农村文化人奇缺,一个联队会计管着好几个生产队的集体财务账目)会计,加之我们兄妹6人的吃喝拉撒的重担全压在母亲一个人肩上,母亲就如戏词里唱的一样:“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再加上一家人的缝缝补补,大集体时,母亲每晚都做针线到半夜鸡叫才吹灯睡觉,天不亮又得爬起来出工挣工分。尽管如此,由于我家家大口阔,到年底一算账,还是队里的老漏支户,一年缺着半年粮。但母亲有一个信念:即使再艰难,过年时也要让孩子们都穿上新衣服。买不起新布料,母亲就用旧衣服拆洗了,拿到街上染坊去重新染一下,再装上新棉花,就是一身新棉衣。母亲经常对我们说,任自己吃稀点,穿旧点,也不能亏了我的娃,让娃儿们在人前抬不起头。
有一年,母亲实在拿不出钱买布料,也没有旧衣服可拆洗,母亲就逼着父亲将政府发放的救济粮拿去卖了,换成红薯干,用腾出的几块钱,买回了一块蓝市林,母亲又熬了几个通宵,为我们兄妹几个每人缝了一件蓝布褂子,害得一家人喝了半年的红薯面糊糊。
由于母亲常年的劳累和熬夜,加上生的孩子多,月子里又得不到很好的保养和休息,落下了腰肌劳损的毛病。母亲说她的腰就是天气预报,只要腰一疼,天必定要下雨,比气象站预报的还要准。好歹母亲的眼好,如今眼瞅着奔九十的人了,仍一天到晚针线不离手。前不久,母亲听说我家儿媳妇又怀了二胎,她一个人从20里外的老家辗转赶来镇上,走进门就笑出一脸的褶子:“听说李彬媳妇又有了,好啊!小娃子的衣服可不能从超市买哦,那都是洋布料子做的,穿着不吸汗,也不暖和。这不,我布料子都买好了,全棉的,我来缝。”说着,她就从手提袋里掏出来几卷花花绿绿的布料子让孙媳妇看,且问好看不?年轻人嫌老太太缝的衣服土气,有点不想让她缝。妻子私下跟儿媳妇说:“孩子们啊,你奶奶要缝就让她缝吧,你们年轻人要学会理解老年人,她这分明是在玩存在呢!”
是啊,母亲要强了一辈子,到了耄耋之年,也不愿放弃她存在的价值。这就是我的老娘,一个永不服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