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杜均
雪川上的倒影
他的歌声上达天听
他的脚步腾起尘土
他远离芸芸众生的视界
他行走在大地的高处
奔腾的群峰徐徐展开
一座雪山成就一座圣殿
在每一个命定的黄昏
他叩首，让骨头发颤
那些未曾预约的美景
相送一程又一程
他像笨拙的浮雕在移动
而头顶，苍鹰御风而行
产生攀登的勇气
比攀登本身还要艰难
他像领受一道圣谕
哪管脚下步履蹒跚
他站在洪荒世界里
在激流高处凝定
在史诗般的雪川上
映出圣徒的倒影
太阳神鸟
三千年大寐悠悠沉酣
十二道光芒昼夜旋转
再醒来，别担心会醉氧
那飞天的梦想是否仍在？
飞鸟张翼或赤焰翻腾
携带远古洪荒的密码
一并潜居，与地火相伴
和时间的洪流对峙
在厚土中融入虚空
让金黄的夙愿暗中潜行
这只蛰伏的不死鸟
这轮袖珍版的艳阳
是否曾敲打出金声玉振
秘响旁通神灵的隐语
谁是那纵身一跃的盗火者
从太阳摘下一团火焰
赋予你光芒的意志
从漩涡照见万物之始
承受连绵不断的黑暗啊
日捱又月磨，恒久忍耐
终于有一天，从地下
炸开了最小的春雷
听！当年祭司的祝祷
当年蜀王和子民的颂声
还在微微震颤
如今这团古典主义的圣火
重续与世界的约定
化身使者，抖擞遍体的光芒
向人们轻轻诉说
那闪电般的身世
杜甫在阆中
长安越来越远，直到成为传闻
成为摇晃的帝国
一只虚空而黑暗的胃
这一年，草木余悸未消
呼啸的泪水从北方漫至南方
你是怀抱秋风的抒情者
为一个盛世作总结陈词
身在西南，从三台奔丧而来
这是故人房琯最后一次指引
在阆中备好了安稳的山水
让你用石斧般的圣手
砍伐这一地的秋色
阆州城南，嘉陵江上风平浪静
巴童荡桨、水鸡衔鱼
生长着时代残余的诗意
行囊里日夜摩擦的词语
用上修辞的加速度，让山水
展露被遮蔽的光辉
你却伸手为天下把脉
像一位时事评论员
只在偶然间念及：多么愿意
在阆中结一座茅斋
然而啊，流亡者一生都在计算归程
这是流亡者最公开的秘密
怅饮秋风，始终想——
回到疱疹般烧灼的中原
在背叛的年代里，你保守辽阔的心
和一个时代的体温与疾病
在阆中，在捂热一汪山水后
你携带着像河流一样的诗句
融进流徙的苍生里
送仙桥
青羊宫居左，浣花溪居右
你占据一方宝地，独自涵养
是几缕仙气，还是千年文脉？
灰墙与红檐，割据成一座王国
店铺联排，挤满稠密的意象
从大地破土而出的历史
水一样汇聚，又水一样流走
贵胄的器用沦落风尘
先辈存在的物证，在民间散播
古剑锈蚀，残留着帝国的锋芒
而一串玛瑙上，谁的汗渍和余温
累年不散，还在暗暗发酵
开了光的铜雕佛像
在讨价还价后，被店主贱卖
一只鼻烟壶开口说话：
这个人，我等了他两百年
玉石翡翠、明清陶瓷、各种古玩
光怪陆离，面目真假难辨
买主们放大瞳仁，反复摩挲
像基督分开山羊和绵羊
旧书摊一片片浩荡铺开
书籍像沉默的羔羊供人拣选
一些著作在几经转手后
价格一低再低，终成滞销货
而隔壁，明星画像依然鲜彩
红光满面，像打上了水晶蜡
价格长期稳中有升
旧时的海报受到追捧
上面搁浅着一段流金岁月
让驻足而观的人，陷入怀想
我扎进一间旧书铺
店主手摇折扇，彬彬有礼
我担心他会抱拳作揖，
躬身唱个喏：客官有请了
舅舅
春耕在即，舅舅病入膏肓
他颧骨凸耸，高过田垄
双眼陷成枯涸的泉眼
扩散的癌细胞，像野草窜长
他气若游丝，不住念叨
像一块粗糙的岩石对抗岁月
一天比一天漫长。余下的时光
像骨头一样难以消化
村民散播城镇，沃土渐成荒田
春天不种，秋日便颗粒无收
舅舅忧心如焚，一生朴素的信念遭遇挑战
他像卫士一样选择留守
沉疴已久，铁犁上锈迹斑驳
舅舅一辈子在尘土里打滚
与土地的纠葛、恩情和盼望
是时候了，做最后的结算
与李白对饮
来，来，来，再来一坛
兰陵美酒饮过了
换成高昌的葡萄酒
用翡翠夜光杯盛来
你是谪仙人，天生的饮材
熟妙令，擅歌舞，能豪饮
借着七分醉意，你美髯轻舞
恍兮惚兮，在外太空神游
我姑且冒昧，扯一把
飘然的衣袂，拽你回人间
太白先生，听我一言：
千年的大寐早该苏醒
你所想象的秘境，已经被
科学的探照灯侦查过一番
五岳上没有仙人的踪迹
云游汗漫，只见陨石飞旋
阿波罗11号没找到蟾宫玉兔
在这个精密计算过的世界里
别做那不合时宜的旧梦了
先生醉意酡然，嘿然一笑
连饮数杯，喟然而叹：
这金波滟滟难道只是乙醇？
那星云渺渺只是一百多种元素？
显微镜可以洞烛机微
能够分析忧郁的光谱？
我们在阐释万物的镜子中
为何见到的是扭曲的身影？
世界的神性光辉被驱散
且让我，以这游仙的迷梦
为世界撒上一层瑰丽的花瓣
太白先生，就如你说吧
可是啊，连你的大唐，
也成了后现代的大唐
各种精密的标尺度量着一切
且留在21世纪吧，让我们
干了这斗新添的清酒
一起做这场春秋大梦
在重阳
走吧，向尘世的高处，亲近太阳神
登不了高山，就从楼顶
想象群峰高耸
霜降以后，迎来一夜哗变的秋令
木叶一再删减，山腰瘦了又瘦
且邀菊花共赴一场大醉
在重阳，邀一杯酒，抵御寒潮
始于一，终于九，天地之数深藏奥义
九九相叠，满城风雨刚刚集合
又被解散。茱萸枝头缀着旧山河
雁叫长空，霜叶勾勒二月的红
避开劫数。在重阳，万物微醺
像翻阅一卷遗册，我依栏
趁夜幕降下前，再吹拂一次
来自古神州的风
（作者简介：杜均，号悦竹，1984年生，四川阆中人，现居成都。系成都市作家协会、四川诗词协会等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