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红鹰
湿润幽静的秋雨夜,微风送来月桂花的清香和秋的凉意,此刻细细品读贾西贝的大作《从江南到海边》组诗,诗意的美好在微凉的空气里慢慢洇开,感觉每一个呼吸都沾着韵脚,仿佛灵魂已顺着文字的溪流,漂向了遥远的海边;亦如聆听一首精心构建的文字奏鸣曲,主题雄奇飘逸、情感奔涌激荡、意象纷扬盘旋;更如阅赏一幅从古典意象到现代精神的文化地图;还如进行了一场跨越地理空间与文化时空的精神漫游。组诗引领读者从古典江南走向现代海滨,在意象的漩涡中完成一次次灵魂的泅渡。
江南三重奏:空间在场、历史穿透与文化实践
组诗开篇的三首作品形成了精妙的递进结构,即地理江南、历史江南、仪式江南,共同绘制出一幅立体的江南图景。
《江南帖》展现的是地理意义上的江南现场。诗人以“黄花都不瘦了”颠覆“人比黄花瘦”的古典审美,用“红红的江花/与你争奇”将白居易的经典意象拉入现代对话。“高楼蛮腰”让春天在都市建筑上“盘缠,嬉戏”,完成现代都市美学对传统春色的重新诠释。面对表达的困境,诗人选择直抒胸臆:“中国的河山,中国的女人/如果没有江南/可能会减五分姿色”,以最朴素的语言赋予江南最高的礼赞。而结尾对“沉舟侧畔千帆过”与“生当作人杰”的择取,则彰显了诗人与时代共鸣的积极姿态。
《柳如烟》则实现了对江南的历史穿透。诗人将“柳如烟”塑造成穿越时空的女性符号——“身是影,腰是影,名也是影”,强调其虚幻特质;却又赋予她“似花妖,以树妖的名义活了千年”的顽强生命力。诗中“诗与远方,男活梦幻/女活凄美”的剖白,揭示了历史叙事中性别角色的差异。结尾“拿起不了然/放下,更不了然”的困境,精准捕捉了现代人面对历史幻影时的复杂心绪。
《五月,彼采艾兮》聚焦江南的文化实践。诗人巧妙将《诗经》中的情歌“彼采艾兮”转化为对传统文化与家国情怀的“相思”。诗中“阴历的慢与快,像汨罗江的浪”的比喻,既道出传统节律在现代生活中的矛盾感受,又暗示屈原“上下而求索”的精神在岁月淘洗中的永恒。结尾将艾草物化为“平仄偶句”的乡愁,与门前对联共同构成充满文化韵律的乡土中国画面。
这三首诗层层递进,从空间在场到历史穿透,最终抵达文化实践,展现了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江南文化现场。
海滨四重奏:疏离、创造、凝视与皈依
组诗的第二部分记录了诗人从江南到海滨的空间转换中的精神历程。
《在巽寮湾看海》呈现了初遇海洋时的文化疏离。诗人将海的喧嚣敛去,化作“打着呼噜”的内湖,试图拉近江南游子与海洋的心理距离。然而这种亲近感迅速被现实打破——不见传说中的渔女,唯有肩站鹦鹉的大妈;无处借镰斧以效仿东坡的田园雅趣。苏轼为避“鸭”讳而更名的典故,暗示了文人雅士对民间文化的规训。诗人自比“恋着故乡的湖”的白鹭而非海鸥,道出深植血脉的乡愁。
《棕榈·椰树叶与篷门》则展现了在陌生环境中创造情感锚点的努力。棕榈叶与椰树叶的编织,不仅是物质的庇护所,更是在异乡构建的精神坐标。当渔船撒开“伞状的网”,呈现“纲举目张”的哲学意象时,捕捞作业被升华为使“海,春暖花开”的创造行为。女孩数鱼时“三岁幼儿做数学”的稚拙,与打鱼汉“赤臂上缀满汗珠”的辛劳形成张力,而“把篷门打开”的重复咏叹,将日常场景点化为守望与归航的永恒仪式。
《海边一瞥》构建了复杂的观看伦理。少女与礁石构成视觉焦点,浪花撞击成为欲望的隐喻。诗人以“不敢比”的三重否定,展露了面对自然生命力时的道德怯懦。“怕惊走她,这海再不迷人”的坦白,揭露了观赏者将海滨景观客体化的心理,其中蕴含着对美的短暂性与易逝性的深刻认知。
《拜妈祖》完成了精神上的最终皈依。妈祖庙前的六块礁石被想象成“载着六个孩子”的永恒小船,这个精妙的意象将地理特征转化为神话叙事。妈祖由此从海神转变为“不朽航标”,最终在“妈—”这个截断的呼唤中,所有被压抑的乡愁、对母体的眷恋、对精神归宿的渴求,都凝结成无言的哽咽。
贾西贝的《从江南到海边》是一次成功的“古今通融”的诗学实践。诗人笔下的江南与海滨,不是静止的风景,而是承载着历史记忆与文化基因的活态存在。组诗中,“从……到……”的标题暗示这是一场未完成的旅程,每组意象都承担着双重功能:既是具体物象,又是文化符号。
诗人通过精湛的意象转换与时空交错,让古典诗词、历史人物、文学典故如同DNA般编码在现代生活的肌理中,与高楼、车鸣、试卷和发呆的瞬间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他既是这个文化现场的沉醉者,也是冷静的观察者和思考者,最终指引给读者的不是怀旧的感伤,而是一条在喧嚣中汲取古典力量、昂扬“求索”的现代精神路径。
这组诗作韵律优美而笔力千钧,力透纸背的哲思与淬火后的思想,共同营造出一个令人心弦颤动且回味悠长的诗意世界。在古典与现代、个体与永恒、逝去与新生之间,诗人找到了精准的抒情平衡,完成了一部直抵灵魂深处的文学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