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晶晶
周末陪父亲驱车回老家,刚拐进村口,一墙橘红便猛地撞入眼帘——奶奶家的凌霄花又开疯了。一朵朵花瓣如倒悬的酒盏,盛着灼灼夏阳,在土红色的砖墙上泼洒出流动的霞彩。打我记事起,这抹金色就从未缺席。
这花在乡下实在常见。村子里的老人都叫它“倒挂金钟”,如流淌的瀑布。名字贴切得很。不仅奶奶家,村子里许多人家的院墙上、竹篱笆上,甚至晾衣绳上,都爬满了凌霄花热烈的身影。它们默默守候着村子,花开花落间,已是几度冬夏。
老辈人常说,凌霄花开得越旺,日子就会过得越红火。花开时节,爱美的女孩子会用翠绿的叶与橘红的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那灵动的模样,连路过的蝴蝶都忍不住驻足欣赏。我通常会摘些开得饱满的凌霄花夹在书里当书签,即使花瓣干枯了,仍能从书页间嗅到夏日的余香。
我也是后来读书才知道,乡下如此寻常的凌霄花,早就在古籍中绽放了千年——
凌霄,古称“苕”或“陵苕”,早在《诗经·小雅·苕之华》中便有记载:“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西周末年,诗人借凌霄花的盛衰起兴,以“牂羊坟首,三星在罶”的衰颓景象,暗喻周王室的衰微与民生的凋敝。
到了唐代,凌霄花在诗人笔下有了新的隐喻。白居易在《有木诗八首·其七》中,借凌霄“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的生长特性,告诫世人“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否则,“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飖”,这一警世之言,至今仍引人深思。白居易此诗虽贬其攀附,却也暗合凌霄“非攀援不可生存”的生存本能——若无气根依附,何谈“开花寄树梢”的绚烂?
文人总爱争论凌霄花的品性,有人叹其攀附,有人赞其坚韧。舒婷在《致橡树》中写道:“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将它比作虚荣的依附者;宋代贾昌朝却赞其“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把它的攀援之势,解读为志存高远的象征;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种植部》中辩证评说:“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他以“天际真人”喻其高逸,又道破“难招致”的傲骨——攀援并非依附,而是借势向上的生存智慧。褒贬之间,反而让凌霄花的形象愈发鲜活立体。
如今,奶奶的小院依然静卧在村口,凌霄花年复一年爬满院墙。那些橘红色的花盏,漫过《诗经》的风,越过唐诗的月,又在寻常百姓的屋檐下,开成年年不败的光景,活出了热烈与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