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舒然
小时候,总觉得奶奶的眼泪太轻。
每次我回老家过寒假期满返程,她是总站在大院门口,手在围裙上反复地蹭着,直愣愣地看着我。我人还没走,她的眼眶里就湿漉漉的了。只要我一挥手,说声“奶奶再见”,她的眼泪就噗噗地往下掉。几岁大的孩童,哪里能懂得离别的重量,只知道每次分别时奶奶都爱掉眼泪,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
后来,奶奶走了,大院门口再也没有她流着泪送别的情景。小姑和姑父送我返程时总是笑着挥手,再也不用小姨提醒奶奶“这次可别哭,孩子以后还会来的”的话语,小孩还没有丰富的语言词汇描述那种感觉,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慢慢地,我也不常常回老家了,奶奶那些看似轻飘飘的眼泪,我长大后才懂得的,那是离别的重量。
是的,离别,是有重量的。这重量,不都关乎生死!
我曾养过一只黑白花的顽劣小狗,它来时只有巴掌大,在我的掌心里发抖。从小带大它,终因它屡次无征兆地咬人,反复思量后,我决心把它送给早已中意它很久的邻居。几天后,我们在楼道里相遇,它在楼道转角处望着我,读懂我的坚决后,它不像以前飞奔跑回家里,我们就这样保持距离地站着,我关门前,回望了它一眼,它站在原位,低头舔舐着自己脖颈上的毛,随着门关上,它也不再进来。那一刻,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完成了一场离别的仪式。
周末,我去城郊爬山。行至半山腰的亭子时,遇见一家三口在休息。几岁大的小女孩突然哼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调子不算完美,却把这首名为送别的歌唱得软软糯糯,歌声在树林间回荡。我愣在原地,那些藏在旋律里的离别——课本里古人折柳的愁、电影里车站告别的沉默、奶奶当年没说出口的不舍,突然全都涌上来。
可转头看她,只笑着跟带她爬山的父母表演劈腿,根本不懂歌里的意思。原来,离别最复杂也最简单:于我是千回百转的感怀;于孩童,不过是一句顺口哼出的歌,而谁曾经又不是个孩童呢?我们都曾是无忧无虑地唱着离歌的孩子,直到生活教会我们什么是真正的别离。
离别的重量,霎时会变得具体,尤其是在秋天。树叶往下落着,总会配上连绵不绝的雨,湿漉漉的地面映着灰色的天空,让我想起奶奶的眼睛,随之而来还想起奶奶给我煮的糖蛋。那是冬天里的一个清晨,不爱吃甜蛋的我突然告诉奶奶今天想吃糖蛋了。奶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立马给我煮鸡蛋,蛋白嫩滑,撒上砂糖,热气一烘,结成亮晶晶的脆壳。奶奶轻声地说:“快吃,别让你姐妹看见了,我偷偷地给你碗里多加了一个鸡蛋呢!”
那时的我不懂,为什么奶奶要说“偷偷地”。现在才明白,那一个多出来的鸡蛋里,藏着的是她说不出口的偏爱。原来,离别的重量是可以量化的——对奶奶而言,是两个鸡蛋而不是一个;对我而言,是往后余生再也无法多出来的、独一无二的被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