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2日 星期三 国内统一刊号:CN51—0098     中国•企业家日报

故乡的炊烟

来源:企业家日报 作者:

关天祥

当暮色漫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往往会有人守在灶台旁,将潮湿的柴火塞进灶膛。火星噼啪作响,舔舐着黑乎乎的铁锅。烟筒起初冒出几缕歪歪扭扭的白烟,如同有人在半空中抖开的棉絮,风一吹便散了。等灶膛里的火稳定下来,浓烟就顺着砖瓦的缝隙往上钻,在屋顶聚成一团,慢悠悠地向天边飘去——那是故乡的炊烟,总在饭点准时升起,恰似母亲伸出的手臂,在暮色中轻轻摆动。

小时候,我总爱蹲在灶台边看母亲烧火。她系着靛蓝的粗布围裙,左手往灶膛里添柴,右手握着锅铲在锅里翻动。柴火的香气夹杂着饭菜的热气扑面而来,母亲额角的碎发被熏得起卷,她却顾不上整理,只在添最后一把柴时扭头喊道:“去,看看你爸回来了没?”我便踩着院子里的石板路往外跑,远远望见田埂上那个扛着锄头的身影,就扯着嗓子喊“爸”,声音撞在对面的山沟里,惊飞了几只麻雀。等我跑回院子,灶台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在蒸腾的热气中,母亲正用围裙擦着手,炊烟从她身后的烟筒里袅袅升起,将她的影子印在墙上,忽明忽暗。

那时的炊烟是有滋有味的。春天里,它混着新麦的清香,母亲会把刚磨的面粉调成糊,在烧热的铁锅上抹一层薄油,烙出带着焦边的饼。炊烟里便飘着面香,夹杂着院子里桃树的花香,在巷子里弥漫开来;夏天的炊烟总带着水汽,母亲傍晚摘了豆角茄子,在井台边冲洗干净后,用大铁锅里烧起滚水焯菜,水汽混着柴火烟,在夕阳里画出一道朦胧的光;秋天最热闹,灶台边堆着金黄的玉米,母亲把玉米粒剥下来,和着米煮成粥,炊烟里就有了谷物沉甸甸的甜;冬天的炊烟最浓厚,母亲在灶膛里埋几个红薯,等饭菜熟了,扒开灰烬掏出焦黑的薯皮,里面是金黄的,甜香里混着烟火气,能飘进整个村子。

村里的炊烟是能传递信息的。谁家的烟囱早上最先冒烟,准是有上学的孩子,母亲要起早做饭;谁家的炊烟到了晌午还没升起来,一定是家里的男人去镇上赶集了,女人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我最爱在黄昏时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各家屋顶的炊烟慢慢汇聚在一起,像一片软软的云。这时母亲的声音总会从某扇门后传来,喊着:“回家吃饭了!”那些带着烟火气的呼唤,混着饭菜的香气,在暮色里慢慢地散开,把整个村子裹得暖意融融。

后来我参加工作,在城里安了家。城里的高楼像一片茂密的森林,烟囱都很少见,偶尔看到工厂的烟囱冒出黑烟,也是直直的一条,没有故乡的炊烟那般温柔。每次打电话回家,母亲总会问:“吃饭了吗?”我说:“吃了!”她又问:“吃的啥?”我说:“米饭和炒菜。”她就叹口气:“还是家里的饭香,我今天蒸了馒头,你爹说比上次的软。”我想象着母亲站在灶台前的样子,灶膛里的火忽明忽暗,炊烟从屋顶升起,在蓝天下轻轻地飘着,像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着故乡的屋檐,一头系着我在城里的窗。

记得有一年秋天恰逢农忙,我跟着父亲去地里收玉米,累得直不起腰。傍晚回到家,远远就看见屋顶的炊烟升起来了,比记忆里的更细更长,像母亲的白发。走进院子,母亲正把最后一笼馒头端出锅,蒸气在她脸上凝成水珠,顺着眼角的皱纹滑下来。“快洗手吃饭。”她笑着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给你留了红薯,在灶膛里埋着呢。”我蹲在灶膛边,扒开温热的灰烬,掏出那个焦黑的红薯,掰开来,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香一下子涌进鼻腔。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故乡的炊烟从未真正离开过,它就藏在母亲的皱纹里,藏在灶膛的灰烬里,藏在每一声带着乳名的呼唤里。

如今,再想起故乡,最先浮现在脑海的总是那缕炊烟。它不像城市的霓虹灯那样耀眼,却有着最温暖的底色;它不像远方的风景那样新奇,却有着最熟悉的味道。它从故乡的屋檐升起,穿过岁月的风雨,轻轻地落在我的心上。每当暮色降临,我总会下意识地望向窗外,仿佛能看见那缕炊烟从记忆里升起,在蓝天下慢慢地飘着,然后有一个温柔的声音穿越过时空,轻轻喊着我的乳名,像小时候那样,带着烟火气,带着饭菜香,在风里慢慢散开。

那缕炊烟,其实是故乡伸出的手,无论你走多远,它总会在暮色里轻轻摇晃。你回头时才发现,它早已把思念织成了一张网,网住了所有关于家的记忆,网住了所有关于温暖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