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陈鹏
摘要：普罗米修斯作为一个伟大的悲剧英雄，他的英雄事迹历来为后人称赞；但通过对文本的仔细阅读，可以发现这位伟大的悲剧英雄虽然贵为神明，但其在言行上却不够有节，逾越神人之界限，违背宙斯的统治原则并企图带给人类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这些原因最终导致他被缚于高加索山承受无尽的痛苦。
关键词：普罗米修斯，神，人类，启蒙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塑造了一个为平凡人类的福祉而牺牲自己的悲剧英雄：普罗米修斯。拜伦、雪莱、歌德都曾给予高度评价，国内学者也多对普罗米修斯大送溢美之词。但通过对文本细读，也能发现剧作家在塑造普罗米修斯英雄形象的同时也对他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评，从这些地方或许能窥见普罗米修斯被缚的原因。
一、言行中充满欺骗和诡计
赫西俄德在《神谱》中首先揭示了在墨科涅的分牛事件中，普罗米修斯用一堆白骨欺骗宙斯，使人类获得了牛肉。从表面看，这一事件仿佛给人类带来了实惠，但这直接导致了宙斯对普罗米修斯的不满，进而对人类的不满，文本写道：“当宙斯双手捧起了白色的脂肪，看到那巧妙布置的，用以欺骗他的白骨时，不由得大怒起来。”[ 赫西俄德:《神谱》,载《神谱笺释》,吴雅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行551-554.]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有许多对普罗米修斯言行中充满欺骗的描述，威力神和赫尔墨斯都对他的欺骗和诡计发出控诉，威力神说道：“他很狡猾，逢到绝处，也能超脱”[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10页.]；赫尔墨斯对普罗米修斯充满愤怒地规劝：“你这个十分狡猾、满肚子怨气的家伙”[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39页.]“你太相信你那不中用的诡计了”[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42页.]；就连普罗米修斯自己也毫不避讳地对自己的欺骗和诡计夸夸其谈，他一上场便说道：“我把火种偷来，藏在茴香杆里，使它成为人们各种技艺的教师”[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12页.]，在谈到他传给人类的技艺时，他这样说道：“胆囊是要什么颜色才能讨神们喜欢，这些我都告诉了他们；罩上网油的大腿骨和细长的脊椎我都焚烧了，这样把秘密的方术传给了人类”[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42页.]。这些描述的技巧中都充满着欺骗和诡计。
二、逾越神和人之间的界限
墨科涅分牛事件中宙斯受到普罗米修斯的欺骗而勃然大怒，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于是他愤怒地藏起了火，让人类即使有牛肉也只能生吃，不让人类知道谋生之法。而普罗米修斯却用茴香杆为人类盗走了火，这是向宙斯权威进行的直接挑战。当宙斯看到人间的火光，他感到震怒，为了惩罚人类，他给人类制造了一个祸害——潘多拉，一个集“狡黠”“能说会道”“谎言”“风韵”等于一体的“漂亮的灾星”，她内心潜藏着人间从未有过的邪恶——贪婪、懒惰、不知羞耻。最后的结果是，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带来了火，但也间接为人类带来了更大的惩罚。“欺骗宙斯和蒙混他的心志是不可能的。”[ 赫西俄德:《神谱》,载《神谱笺释》,吴雅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行613.]赫西俄德这样说，宙斯不是不想给人类牛肉，也不是不想给人类火种，而是，牛肉只能是宙斯给的牛肉，火种也只能是宙斯给的火种，一切东西在宙斯没给之前，任何人都千万不要有任何不该有的妄想。被盗走的和宙斯可能给予的，前后是相同的，但人类得到的却不只是牛肉、火种还有永远的惩罚。宙斯通过这一得一惩告诉普罗米修斯永远不要对自己的意志进行挑战。
对人类的惩罚是给人类制作了潘多拉，对普罗米修斯的惩罚则是将他锁缚在高加索山上，派一只鹰每天啄食他的肝脏。埃斯库罗斯将肝脏视作欲念的器官，这样看来宙斯派鹰来啄食的其实是普罗米修斯的欲望，这种惩罚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普罗米修斯千万不要妄图挑战自己的意志和权力。
普罗米修斯对宙斯权力的挑战不仅仅在盗火这种直接让宙斯龙颜大怒的事上，也多次表现在普罗米修斯日常说话的狂妄中。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悲剧理论中有“过失说”，在五世纪前的悲剧作家多使用的意思一般是：冒犯。普罗米修斯的狂妄正是冒犯，对宙斯权力的冒犯。奥克阿诺斯直言普罗米修斯的遭遇就是太夸口的报应，并说：“你要安静，不要太夸口。你聪明绝顶，难道不知道放肆的唇舌会招致惩罚么？”[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26页.]听了众神的规劝后，普罗米修斯不仅没有任何收敛，反而在退场中更加狂妄地说：“除了我，没有一位神能给他明白地指出一个办法，使他避免这灾难。这件事将怎样发生，这诅咒将怎样应验，只有我知道。”“我命中注定死不了，怕什么呢。”[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38-39页.]自古以来，对统治者如此狂妄都不会有好的结果，这一次次对宙斯权力的冒犯都在宙斯心中留下印记，只等一个契机将普罗米修斯永远锁缚在高加索山上。
宙斯对普罗米修斯对自己权力进行挑战其实早已不满，普罗米修斯在盗火之前早已多次教会人类各种技艺。按照古希腊众神的规定，神和人类必须保持距离，神所享受的特权是人类所不能共享的；荷马在史诗中吟唱：“神与人根本不是一个种族”，即便连现在的统治者宙斯也丝毫不敢跨越神人之别的界限。火神也义正词严说道：“你自己是一位神，不怕众神发怒，竟把那宝贵的东西送给人类，那不是他们应得之物。”[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第9页.]从这个角度看，普罗米修斯所违背和对抗的是整个神界，打破了神人之间的界限，所以对宙斯权力的挑战也转变成了对整个神界的挑战。普罗米修斯自己也感叹道只是因为自己太爱护人类，成了宙斯和出入于宙斯宫廷的众神所憎恨的神。在众神的眼里，人类像一群小蚂蚁，在全剧中也多次用“朝生暮死”形容人类。在那个时代，虽一切都是神权至上，但神和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谁也不能跨越神人之间的界限，就算神族也有自己的规则，他们也要维护自己的权益。而普罗米修斯单凭自己所谓对人类的怜悯和爱护，公然破坏众神制定的规则，这注定了没有一位神会认为他的做法是正确的，他也将受到整个神界对他的敌意与怨恨。
三、宙斯与普罗米修斯眼中的正义
深究普罗米修斯在言行上的欺瞒和对神人界限的逾越的原因，可能是宙斯和普罗米修斯对待正义的不同认识导致。
宙斯对于正义的原则应该是基于“报应”法则。[ 李世祥,邱立波等译.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古代编(上)[C].华夏出版社,2008年,第74页.]首先在开场时，宙斯是派赫准斯托斯执行他的命令，把普罗米修斯锁缚在高加索山上，宙斯派遣他去执行这个任务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是火种正是从赫准斯托斯手中所盗取的，这或许也是为了告诫他要保管好宙斯给他的东西，不然他也可能受到这样的惩罚；第二是认为赫准斯托斯作为受害者会给予普罗米修斯最严厉的惩罚，又或是出于宙斯对他没有保管好火种的赦免，他也应该通过惩罚普罗米修斯来表达自己的忠诚；另一方面宙斯对此又有所怀疑，因为普罗米修斯与赫准斯托斯的“血脉”关系，他们都是提坦血缘，他担心赫准斯托斯不能很好地履行他的意志，所以他另外派遣暴力神对他进行监督，势必要给普罗米修斯最严厉的惩罚。其次，开场时就揭示了宙斯统治的本质。赫准斯托斯对普罗米修斯说，普罗米修斯作为神，凌越了正义。而威力神被派去捍卫宙斯的这份正义，因为他坚信宙斯正义的正确性，而自己也在维护这份正义时得到了应有的好处。宙斯认定了人类配不上这些特权，而普罗米修斯却把这些特权给了人类，所以普罗米修斯应当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威力神也深信于此，他不仅对普罗米修斯进行了愤怒的控诉，而且当他面对赫准斯托斯流露出的同情时也表现出难以抑制的愤怒。
而普罗米修斯对于正义的原则则是“友谊”原则。他相信人类值得那些神圣的馈赠，他也相信人类和神可以成为朋友，正因为此，普罗米修斯慷慨给予人类的所有怜悯和同情，他并不指望人类偿还，因为人类的生命太短，短到无法偿还神的好意，所以他尽管对人类有所抱怨，但并没有真正奢望会有人类会来救他。他对人类的所有怜悯只是为了让自己得到世界的怜悯，他用自哀自怜的语气说自己受辱，让自己的心被侵蚀，紧接着就开始细数自己带给人类的种种好意：智慧、火种、算数和文字等等，而自己带给了人类这么多的好意，仅仅是出于人类自身的匮乏，人类值得这些好意，他相信自己给予人类这些好意可以和他们葆有友谊。
但这和宙斯的正义形成反差，相对于友谊，宙斯更加关心的是自己的正义。宙斯的情绪因为他那颗坚硬的心不退反涨，他不会妥协更不会寻求帮助，即使普罗米修斯声称，有一天宙斯会需要他，需要他告诉宙斯那些会推翻他的统治的秘密。并且宙斯依据“报应”法则实施统治时，不带丝毫的宽恕，他的心不会因为求饶或威胁而变柔软。
普罗米修斯送出这些好意的初衷是因为他相信人类和神可以成为朋友，而结合宙斯的“报应”原则，任谁把属于神的特权给予人类必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除以上的好意外，普罗米修斯还给了人类希望，让他们无法预见死亡，让他们运用所有的智慧来对生活进行合理的安排，这也许就赋予了人类理智，人类一旦有了理智，就能自己选择一种正义来支配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从宙斯的视角来看，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带来理智，不仅会导致人类狂妄自大，变得不再尊崇众神，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给了人类武器来反抗自己神圣的命令、反抗自己的正义，最后甚至推翻属于宙斯的正义。
宙斯和普罗米修斯对于正义的原则是如此不同，普罗米修斯基于“友谊”法则的正义和宙斯基于“报应”法则的正义，谈不上谁对谁错，二者都是他们出于维护自身的利益而产生的一种正义观，有自己的适用范围。但当宙斯处于绝对权力的顶端时，普罗米修斯必然只有接受自己违背宙斯正义所带来的惩罚。
四、对人类的启蒙
在世界尚未开化之前，出现了第一个神卡俄斯，他生下了地母盖娅，地母盖娅自己生了第一代的大神乌拉诺斯。他和地母盖娅先生了两个打手后又生了十二泰坦神。由于神是不能被打死的，他们只有自己自愿放弃生命才会死掉，所以第一代的神乌拉诺斯会一直延续自己的统治。而为了改变这一切，十二泰坦神里面最小的神克罗诺斯和他的母亲盖娅一起把他的父亲阉割了，这样建立了属于克罗诺斯的新的统治。在他的统治中充满了暴力、计谋、复仇和争斗，所以众神之间的权力等级都依赖暴力与杀戮来维持。在这种统治背景之下，最后他的儿子宙斯也联合他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用暴力手段推翻了他们的父亲克罗诺斯的统治，开始了宙斯的统治时代。
在克罗诺斯的统治下，他将反叛和无序看成了自己的统治秩序。宙斯推翻克罗诺斯的统治过程和克罗诺斯推翻乌拉诺斯统治过程大致相同，也正是通过暴力和反叛。这或许可以联想到宙斯的统治可能也会以相同的方式结束。所以，宙斯开始统治之后，他面临的第一件重大的事便是巩固他的统治。
总体来说，宙斯是通过建立一种新的秩序取代克罗诺斯的旧秩序，他为神和人建立的秩序——只有宙斯的统治秩序才是公平和道德的。他建立的是一种尊卑分明，等级森严的权力秩序。在《劳作与时日》中多次提到：“宙斯的意志没有可能逃避”[ 赫西俄德:《神谱》,载《神谱笺释》,吴雅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行105.]。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全剧中围绕着普罗米修斯掌握的那个秘密，一个会让宙斯失去王权的秘密，但他不会轻易说出的秘密。值得我们深思的是，为什么普罗米修斯一方面说自己绝不会轻易说出，另一方面又详细指出宙斯会被伊俄“十代以后第三代人”[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行774.]推翻的详细细节，这些他宣称从始至终都要保护的秘密他却轻易对一个凡人和海洋女神说了。或许这些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或许普罗米修斯想告诉世人的是宙斯本不如想象中那么强大，他的统治、权力是可以推翻的——这或许才是普罗米修斯对人类的启蒙关键所在。
普罗米修斯首先是在思想意识上对蒙昧的人类进行启蒙，让他们意识到宙斯的统治可以被推翻；其次是教给人类各种技艺，教人类认识征象、辨认星象升沉，为人类发明数学，创造字母记载事情，教会人类医术，让人类害病时不必再祈求神灵。这一切技艺都可以加强人的自主性，让人类有自己支配命运的能力。除此而外，更为重要的是，普罗米修斯“让人类不再预料死亡”[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行244.]，对于必有一死的人类来说，让人类的死亡不再被预料，把盲目的希望放进了人类心中，使人类不必再整天想着死亡，给人类繁荣生活的希望。
但普罗米修斯盗火、教授人类各种技能到底是有害于人类或是有益于人类？从神话中了解到，普罗米修斯给人类带去盲目的希望，是邪恶最终溜进世界之后，潘多拉罐子里唯一剩下的东西[ 赫西俄德,《劳作与时日释笺》,吴雅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行96.]，数百年来人们一直在反思工业文明不断快速发展的后果，我们清楚，借助工业力量快速发展的同时，达摩克利斯之剑也一直悬在我们头顶。科学的进步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异化、人与自然之间冲突。古希腊作品是看重理性和思辨的，文学作品中也经常有这样的思考和隐喻，《浮士德》中博士把灵魂卖给魔鬼换取知识，这样的进步也未必是一种真正的进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全剧中也许有一种这样的隐喻：人类若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不断盗取文明之火，也将被锁缚悬崖之上。而普罗米修斯从始至终可能也只是做了他自认为正确的事，但也许这些事情本身并不正确，宙斯作为统治者，也只是想让人类在最合适的轨道上发展。
希腊悲剧属于从神的时代发展到人的时代，可以从中窥见神正慢慢从神坛退下，人的主体地位在逐渐提升。在新的时代氛围下，通过对文本的细读，可以发现虽然普罗米修斯贵为神明，但其在言语上充满欺瞒，行为上略显狂妄，冒犯宙斯权力，逾越人和神的界限，更为重要的是他一心想让人类离开目前的发展轨道，这些原因导致他被缚于高加索山，承受无尽的折磨和痛苦；但不容置疑的是他对于人类的怜悯和关爱，也使他成为了一名伟大的悲剧英雄，受到后人的赞颂。
参考文献：
[1]赫西俄德著,吴雅凌译.神谱,载神谱笺释[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
[2]埃斯库罗斯著,罗念生译.被缚的普罗米修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李世祥,邱立波等译.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古代编(上)[C],华夏出版社,2008.
[4]赫西俄德著,吴雅凌译.劳作与时日释笺[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