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昌建/文
疫情停划了三年,2023年的端午节,西溪的龙舟胜会终于又热热闹闹地开场。
是的,西溪是以静和闲而著称。那么一年当中,一定要有那么几天,要敲锣打鼓地请一请龙王,要比试比试谁的力气大、水性好才可以,而且那才是西溪人的图腾和欢乐。
两年前,我参与过一本《龙首》的采访和写作,那是讲西溪五常龙舟的,积累了不少素材。今年春天,又接到西湖区的一个小任务,要写一写西溪小划船的非遗传承人。
所谓西溪小划船,也是跟西湖里的划船相关联的,老底子杭州人有“西划船”的说法,这是个简称,意为西湖里划船,或西湖里划的船,而西湖和西溪都姓西,这妥妥的也没问题。
一开始有点尴尬的。我是希望直接到类似船坞或工作坊里采访的,但是被告知,一时找不到这样的地方,所以采访市级传承人吕瑞鑫师傅是在他位于蒋村西溪里的家里,采访区级传承人徐金荣和杨金祥是在文新街道骆家庄社区的会议室里。
以上三位都是西溪的原住民。
骆家庄的徐金荣和杨金祥
徐金荣师傅今年76岁,身板硬朗,至少比我要站得正立得直;杨金祥师傅今年也71岁了,身材敦实。杨师傅是徐师傅父亲的徒弟,这在业内就是师兄弟的关系。一般来说,打船修船需要两三个人搭档。
徐师傅说从记事起,他的爷爷和父亲就是打船的,他从16岁开始就跟着父亲干活了,当时都是在生产队里做的。一开始是没有工分的,是在岳坟的西湖船厂里干活。父亲当时是2元3角一工,这大部分钱要交给大队买工分的,其中1元6角可以买十个工分,这一行一般要等到满师后才能有独立的工分好赚,否则给别人家打船修船,那最多能吃上点心,好的还能拿一包烟。
老实说,就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溪一带农民的生活水平总体还是可以的。因为靠水吃水,西溪一带既有河港,又有农田,农业和渔业等可齐头并进,一旦有了渔业等副业,就会有现金流,手里有现钱,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那时西溪的家家户户都有船,因为这是出门和生产劳动必不可少的工具,所以那时的打船修船,苦是苦的,却是一门好活。不夸张地说,现在有那么多的4S店,而那时的打船修船,就相当于开了一家小划船的4S店。
要说起两位师傅跟西溪小划船的关系,还先得从西湖里划船说起。
说西溪的船跟西湖的船有关系,这一点也不假,因为徐师傅和杨师傅,最早都是在北山的西湖游船公司里干活的,而徐师傅的父亲还在西湖船厂里干过。两位师傅在游船公司里干什么呢?修船吗?不,就是在西湖里划船。一人承包一条船,早出晚归,从西溪骆家庄到西湖边,骑自行车,不管刮风下雨,一直要做到2003年非典来了之后,那实在是没有生意了,从那时起他们就告别了划船这一行当。
现在想起来,这也蛮有隐喻性质的。本是在西溪土生土长的,然而先是在西溪里不用划船了,于是他们到西湖上谋生,再后来西湖里也难于谋生了,他们又回到了西溪,这个时候他们早年学到的手艺又派上用场了。
徐师傅16岁跟着父亲学手艺,至今已经整整一个甲子60年了。杨师傅差不多也是十六七岁开始学艺。做船修船在西溪一带是属于学有专攻,它跟一般的木匠是不一样的。一般的木匠可能会造房子,但不一定会做船修船。那么做船修船的也不会去做凳子、做桌子,也不去造房子的,虽然木工的原理都是相通的。
两位师傅都只读过几年小学,后来采访蒋村的吕瑞鑫师傅也是这样。这里有一个现象,西溪一带的四零、五零后,不用说女生了,男生都很少有读完小学的,他们的学校,似乎就是西溪本身,主要的技能就是划船,因为出门就要划船,正如今天出门要骑车或开车一样。
那个时候,西溪里的物产就很是丰富。鱼虾、竹笋、柿子、菱藕等,不仅自给自足,还是能装进船里划到留下闲林等集镇上去卖的。回想起这一点来,两位师傅脸上的表情是愉悦的,不太抽烟的他们也都纷纷掏出了烟来点上。
说到具体打船修船的事情,杨师傅介绍说,最早也造船的,这些年是以修船为主了,修船主要是补漏洞,漆桐油,有的则还要换船板。早些年一般开春之后就要做了,因为西溪有个民俗传统,即端午是要划龙舟的,这在蒋村五常一带是个民俗了,一代一代都这么做的。文新的骆家庄自然也是一脉相承的,现在的好多船,平时几乎不用的,只是一年划一次,所以在下水之前总是需要修修补补的。
具体到手艺上,两位师傅都讲到,老底子基本上是靠手工的,现在电刨、电锯等都有了,但是有一点还是不变的,那就是好多活还是要靠手工来完成的,比如敲船钉,虽然也有冲击钻了,但关键的地方还是要靠手工,所以修船就是一项体力活。再说了一条船自重也有四五百斤,一个人是完全对付不了的。年轻时杨师傅的弟弟也学过这门手艺,可是学了一个月就不学了,原因就是太苦了,特别是当时很多活都要大夏天来做的,实在是吃不消做的,但是两位师傅却坚持了下来。
谈起非遗传承,两位师傅也是一声长叹,说没有年轻人愿意学这一门手艺了。徐师傅说自己的父亲做到60岁也就不做了,那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为了保护和传承,社区安排了一名保安跟徐师傅学。这位保安也已经58岁了,年轻时也干过一点,所以千挑万选就选中了他。
第二次采访到了骆家庄西苑三区的地下车库,这是一个现场的修船作坊。徐师傅、杨师傅和前面所说的徐师傅徒弟杨金权都在忙活着。车库里搁着十来条船,这意味着这个小区和车库的业主方就是骆家庄社区,否则车库里是不可能放船的,且也没有哪个地下车库还有空间可以驳船的。
徐师傅穿着工作服,杨师傅还系着一个围裙,他们的工作主要还是给旧船嵌石膏,然后再刷桐油。问桐油的价格,说是28元一斤,这几年不时地在涨价。
先是跟杨金权聊了一会,他是边干活边跟我聊,这倒一点也不违和的。杨说自己也是土生土长的骆家庄人,现在在做社区的保安,早年也做过修船的活。社区的保安也是什么都要做的,因为他们不属于保安公司管,而是隶属于社区管理的,社区有什么活动,他们搬搬运运,也都是要做的。现在也的确没有人再愿意学这一门手艺,自己以前学过,现在能跟着徐师傅做一阵也是好的,因为毕竟西溪还是离不开船的,前几年因为疫情没有划龙舟,但现在疫情过去了,龙舟照样还是要划的。
蒋村的吕瑞鑫
说了骆家庄的两位师傅,再说说蒋村的吕瑞鑫师傅。一个月前我已经采访过他,他说等到找到造船修船的地方,就通知我去现场再看看,这一等差不多就是一个月。
电话终于打来了。通知我去龙井路12号,那是一个西湖游船的船坞码头,在那里看吕师傅和杨师傅打船。吕师傅是西溪小划船的市级非遗传承人,他是蒋村人。吕师傅的搭档杨师傅是五常人,他们是多年的搭档,原来打船修船都在五常,现在那个地方也被征用了,所以要找一个能够驳船打船的作坊工场太难了,因为虽然叫西溪小划船,但每条长有八米,一个工场里得放多条船,又不能在露天,但最好又能透气透风,所以这样的地方太难找了。
吕师傅是1955年生人,16岁起跟着父亲打船做船的。后来我发现有这样几个现象,都是带有普遍性的。
一是无论蒋村吕师傅,还是骆家庄的徐师傅,几乎个个都是十六七岁开始跟着父亲学,且至少是父亲和爷爷这两辈都是打船的,杨师傅跟徐师傅的父亲学,也是这个年龄。
二是学打船和修船,都是术有专攻,不兼做其他木工的,做船就是做船,不去做家俱造房子的,有没有兼着做的,目前还不知道。甚至是做龙舟的龙头,也都是专项的。虽然吕师傅和徐师傅说都会做龙头,但不是他们的主项。
三是父亲一辈的一般都做到六十岁就不做了,因为身体吃不消做了,而现在吕师傅这一辈,都快要做到七十开外,像徐师傅已经做到76岁了,这一是说明现在的人营养条件好了,还有就是工具的改进也大大减轻了体力,虽然这仍是一项体力活。
和徐师傅他们不同,吕师傅现在的活主要是做新船。今年一共要做多少只?要做八十只,所以可能要做到国庆节也做不完。西湖里的手划船,跟西溪里的手划船,道理是一样的,你就是到湘湖里划铜鉴湖里划,也是一样的。
说起做船,徐师傅说最早的时候做船是有图纸的,后来做着做着就熟能生巧了。他说最难的还是下面几块船板,即一个骨架要搭好。骨架搭好了,也蛮奇怪的,有的船下水摇起来既感觉到轻,又感觉到快,反之呢就较为笨重。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奥妙,吕师傅说也不太搞得清楚,当然也有的船一下水时是较为笨重的,后来摇着摇着就会轻快起来的,这里面一定有很多种原因的。
在现场,我看到吕师傅和杨师傅是各做各的,只有碰到半成品的船要侧个面什么的,俩人才联手搬动,杨师傅也是五常一带有名的打船师傅。五常一带之前像杨师傅这样的有好几位,不过有的是专做龙舟龙头的,分工较细,但也都面临着一个问题,后继乏人,原因是没有这个“市场”了。
在两位师傅干活时,我其实也问不出太多的内容,于是我开始拍了几小段视频,主要是拍吕师傅的。从一招一式看,跟常规的木匠师傅也没有多少区别。有的时候握笔和握鼠标盘时间久了,看诸如的木工活就有一种美感。两位师傅的动作简洁有力,所做的事情就是让木板和木板通过一定的方式联结在一起,这个“一起”主要还是靠船钉。对了,船钉较一般的钉子要长一些,所以锤打起来也要更用力,这个用力首先得用在一个点位上,不能旁逸斜出。
因为是临近中饭,吕师傅问我是不是跟他们一起吃盒饭,他们要叫盒饭,我说不吃了,也不影响他们工作了。吕师傅说他们每天早上七点不到就赶到这里,下午六点之后才回家,一天等于要干十来个小时的活,而接下去马上要夏天了,新船上漆和旧船修补则天越热越好,因为桐油干得快,质量也就会好。
好吧,修船和造船都看到了。我忽然想起今年亚运会是有龙舟比赛的,是在温州举行。一个月前在温州南荡河沿岸曾经看到过一句标语,大意是“不能跨区域划龙舟”,这个意思我是懂的,想了想也有点欣慰的。为什么呢,说明人还是有好胜心和血性的。
想想也是,治水已经大有成效,看着也是舒心的,但如果能允许下河游泳,下河划船,是不是会更好呢?去年上半年我曾被关过一个星期的“禁闭”,地点恰好在西溪,每天怎么打法无聊又无助的日子呢,就是每天傍晚等一件事情,什么事情呢,就是有一群小朋友会划着皮划艇从我窗前经过。
(作者系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