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新都明代状元杨慎的传奇人生
■ 陈益洪
在杨慎的词曲创作中,“天涯”是一个经常出现的词。“人在天涯,忘却天涯”(《一剪梅·戏简西峃宿杏花楼》),思乡不得,扎根云南,72年盖棺论定,杨慎一生可以说践行了少年之志,“仕途最窄,文化极宽”,以充军流放之身,走出了一条文化的宽阔天地。
序篇
滚滚长江东逝水
现在流行的《三国演义》120回小说中有一首妇孺皆知、气势恢宏的开篇词——《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为明朝著名文学家杨慎所作。原文收录于其著作《二十一史弹词》第三段之《说秦汉》。明代最有才学的三个才子是杨慎、解缙及徐渭,杨慎被列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这首词是作于他被充军流放云南期间,算起来在1523年之后。清初文学评论家毛宗岗父子在点评《三国演义》的时候,觉得这篇《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笑谈古今、气势恢宏,吻合三国演义的主题,就把它按作《三国演义》卷首词,这已经是这首词诞生100多年以后,罗贯中《三国演义》成书300年左右的事情了。
这首词,也是新都状元杨慎仕途失意、流放云南蛮荒之地30余年,历史和人生经验的结晶。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是对宽窄人生路的觉悟;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是觉悟后的潇洒态度。
让我们在《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恢弘旋律中,去了解杨慎“仕途最窄,文化极宽”的传奇人生吧。
第一章 神童
横着走 越过这座生死墙
四川新都有两处名胜古迹与杨慎有关:一是宝光寺,一是桂湖杨升庵祠。宝光寺内除了供奉菩萨塑像外,还有杨廷和与杨慎父子的像。
据说,杨慎小时候过目成诵,天赋异禀。经常逃学跑到宝光寺玩耍。这天,7岁的小杨慎(弘治八年,即1495年)骑在宝光寺山门的门槛上,神情狡黠地问方丈:你是想进去,还是想出来?
方丈见他小小年纪,竟然敢跟自己斗机锋,也不示弱,于是笑着答道:进者死,出者亡!
进和出,两条路都被堵死了。谁知道小杨慎不慌不忙,随口应道:横着走,越过这座生死墙!
杨慎7岁与宝光寺方丈的对答是口头禅,其实,也是宽窄哲学精神的很贴切表述。进者死,出者亡,进出都不是路,怎么办?横着走,越过这座生死墙!只要跳出进出生死和宽窄,才能走出宽窄的道路。
新都民间流传着许多宝光寺方丈与小友杨慎斗才学的传说:
有一次,方丈让人到杨府请小杨慎到寺里作客,杨慎欢欢喜喜来到山门,只见中门紧闭。原来,方丈要求杨慎必须先对对联,对得上走中门,对不上就从侧门“爬入”。方丈出了上联:小犬摇头嫌路窄。小杨慎不加思索,就吟出了下联:大鹏展翅恨天低!于是,他便成了方丈的座上宾。落座寒暄后,方丈脑子一转,又想出法子考他,于是,让人取来一幅只画了一棵矮小松树的画让他题诗。杨慎定睛一看小松树,顿时明白了方丈是在故意奚落自己。于是,他饱蘸浓墨,挥毫疾书七律一首:
小小青松未出山,枝繁叶茂耐霜寒。
如今尚可低头看,他日参天仰面难。
第二章 状元郎
考卷烧坏名落孙山 三年后还是状元郎
杨慎,字用修,号升庵。自幼聪慧过人,又非常好学,再加上他出生于书香门第,是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杨廷和之子,湖广提学佥事杨春之孙,所以从小就受到很好的家庭教育。7岁时,母亲教他句读和唐代绝句,常能背诵。11岁时,就会写近体诗。12岁时,拟作《吊古战场文》,有“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的警句,他的叔父兵部侍郎瑞红看了极为赞赏,复命拟《过秦论》,其祖父读了之后,捋须髯夸道:“吾家贾谊也。”
杨慎在陪同父亲守制新都时,20天就一字不漏背下《易经》。在新都的两年中,杨慎遍览群书,学问大进,为后来科举及第进入仕途打下扎实基础。守制结束回京时,杨慎13岁,他一路写了不少诗文,其中一首《黄叶诗》受大学士李东阳称赏,“令受业门下”,并昵称杨为“小友”。21岁时,参加会试,主考官王鏊、梁储已将杨慎写的文章列为卷首。不料烛花竟落到考卷上,将考卷烧坏,以致名落孙山。遭此意外的打击,杨慎并没有灰心气馁,经过几年的刻苦努力,正德六年(1511年),杨慎在殿试中一举夺魁,中状元后授翰林院修撰,时年24岁。在翰林院任职期间,由于可以进入皇家秘阁,杨慎读到了许多珍本秘籍,从中获得丰富知识。他还曾奉使过镇江,特意拜访当时闲居在野的名臣杨一清,饱览了杨府藏书。
杨慎其人才华横溢,博闻强记,在当时是无与伦比的。有一次正德皇帝阅读天文书籍,发现有个叫“注张”的星,有时又写作“汪张”,不知究竟是什么星。于是召来专管天文的钦天监官员问询,他们也都不知道。又问国史馆的学者们,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唯独刚刚入仕不久的杨慎解释说:这是二十八星宿中的“柳星”。人们都不相信,他便引用了《周礼》、《史记》、《汉书》等著作有关的记载为证,众人这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有一次,一个湖广的土官(少数民族的土司)自称代表“水尽源通塔平长官司”入京进贡。翰林院的那些学者们都以为“水尽源通塔平”是三个地名连写,打算在作记载时,在“长官司”三字前添一个“三”字。杨慎立即纠正其错误,说这不是三个地名,而是一个地名。翰林们都不服气,他随手翻开《大明官制》为证,大家一见果然如杨慎所说。下不来台的同僚笑着辩解说:“楚、蜀两地靠近蛮夷,对这类情况自然比我们内地人熟悉。”意思是杨慎是四川人,接近楚地,同是蛮夷,自然比我们了解情况。杨慎听后笑着说:“司马迁《史记》有《西南夷传》,班固《汉书》有《匈奴传》,叙外域如指掌,难道班、马也是蛮夷吗?”众人瞠目结舌,再无话说。由此可见杨慎学识之宽,辩才之急。
第三章 劳燕双飞
桂湖榴阁鸳鸯梦 一朝劳燕成双飞
杨慎的政治生活虽然十分坎坷,但爱情生活却很幸运。他的夫人黄娥也是明代著名的女文学家,同时也是蜀中四大才女之一。黄娥是四川遂宁人,其父是当朝尚书黄珂,其母也是大家闺秀。黄峨生于书香门第,天资聪慧。杨慎父亲是当朝首辅杨廷和,与黄娥的父亲交情莫逆,两家亲眷常有走动交往。黄娥12岁时就被杨公子的才气所征服,心中爱慕情郎,发誓非杨慎不嫁。一直等到黄娥20岁那年,杨慎的原配夫人去世之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和杨慎结为连理。婚后他们夫妇感情非常融洽,在桂湖之滨过着诗情画意、相敬如宾的甜蜜生活。但是,这样的幸福婚姻只过了6年,就被一场“大礼议”政治事件硬生生地拆散,劳燕双飞、天各一方30余年。
“大礼议”就是嘉靖帝与武宗旧臣之间的一场争论,焦点问题是如何确定嘉靖帝生父的尊号。在嘉靖皇帝继位之后,想要把自己的父亲立为前皇帝,但是固执的大臣们却要让他把大伯也就是武宗皇帝认做亲生父亲,管自己的父亲叫皇叔。杨慎和父亲坚定地站在了嘉靖皇帝的对立面,与众多朝臣跪伏于左顺门上疏力谏,嘉靖大为震怒,下令逮捕为首8人,但是杨慎逃过了一劫。杨慎之后约同年进士200余人在金水桥请愿,要求释放被逮捕的朝臣。嘉靖龙颜大怒,将190余人投入监狱,对杨慎处以廷杖。幸亏杨慎年轻体壮,两次廷杖都没有死。嘉靖遂把杨慎流放到云南永昌充军,永不录用。
消息传到四川,黄娥担心夫君经不起路途艰难,决定赴京护送。待她赶到京城,杨慎已被解差押送出城。黄娥随后紧追不舍,终于在潞河渡口得与夫君相见。见到满身创伤、披头散发的杨慎,黄娥心如刀绞,夫妻二人抱头痛哭,悲切凄惨,令押解的衙役也不禁动容。一路上,黄娥对丈夫曲意劝慰、殷勤照顾,打算亲自护送杨慎到云南。

嘉靖三年(1524年)十二月十五日的寒夜,黄娥陪伴着杨慎行至江陵的驿站门前,已经风尘满面,疲惫不堪,杨慎再也不忍心让她往前走了,力劝妻子回四川新都老家。黄娥依依惜别夫君后独自回到新都桂湖的榴阁,看到桂湖景物依旧,物是人非,写了一首思念丈夫的《七律·寄外》:
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这首诗也成为黄娥的名作。此后,黄娥曾越山涉水,到云南永昌探望杨慎,并在戍所住过两年多的光阴。35年后,杨慎病逝云南,生离变成死别,黄娥拖着老迈的身体去奔丧。分居长达35年,但他们之间的爱情却一直没有褪色,反而历久弥新,成为流传至今的传奇佳话。蜀地士人感念黄娥的才学和贤德,将她比作蜀中的李清照。
第四章 谪戍思乡
远梦似曾经此地 游子恍疑归故乡
杨慎被两次廷杖,打得“毙而复苏”,判处谪戍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永远充军。按《明史·刑法志》,流放分四等,充军最重,充军又分若干等。杨慎属于“永远充军烟瘴”,差不多是最严重的一种。
嘉靖四年(1525年)正月,经数千里长途跋涉,杨慎来到了云南戍所,这时的杨慎病得几乎起不了床。
杨慎在放逐云南的30多年中,除告假省亲回蜀六、七次外,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云南直至去世,云南成了他的第二故乡。杨慎有诗:“远梦似曾经此地,游子恍疑归故乡。”
对亲人和故乡难抑的思念,是杨慎谪滇诗词的主要内容,其中,《临江仙·戍云南江陵别内》是怀念妻子和亲人的词作中较具代表性的一首: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江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夫妻别离以至要去羡慕双飞双宿的河洲之鸟,心中的悲哀和凄凉那是自不待说;更为可悲的是,这种日子仅仅只是开头。此后一生之中,杨慎与夫人黄氏聚少离多,能够相见的日子廖若星辰;加之相去千里,戍守之人,书信往来自然也不会太方便,这样,纵使有千言万语,恐怕也将泯灭在时间长河的浩淼烟波之中,只留下了这借词曲传情的只言片语。在思亲之作中,贬谪早期的杨慎在《蝶恋花》中把描写思念妻子的梦境写得异常动人:
夭似花枝轻似雾,香烬灯昏,梦入瑶台路。枕上眉山重相聚,偎人苦把离情诉。
乞巧楼中携手处,夜夜相思,今夕重相遇。最恨五更留不住,一帆风送高桥渡。
第五章 杨门七子
流放云南不做天地之蠹
才高学博明代罕有其匹
杨慎虽然被逐出朝廷,充军边地,但并没有因此自暴自弃。他不想闲度日月,成为“天地之蠹”,从踏上云南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创作与著述,之后在滇30多年,他读书著述始终不辍,上探坟典,下逮史籍,稗官小说,百家九流,无不究心。
到永昌戍所不久,得巡按郭楠为其安排,住在安宁温泉附近,当地慕名问学的很多,知州王白庵为他建盖了遥岑楼作为讲学之所。在永昌戍所,有杨门七子中的张含,是杨慎幼年订交的挚友,张含闻讯远道来迎,相会于雾虹桥(古名兰津桥),杨慎作《兰津桥》诗刻于崖壁,至今尚存。
嘉靖七年(1528年)之后,杨慎在不忘著述的同时,放情山水,寻幽探胜,足迹遍及滇西、滇南和滇中,他被少数民族的勤劳纯朴所感染,为美丽多姿的自然风光所陶醉,便把仕途失意后的满腔抱负都倾注到学术活动中来,积极传播内地文化,开场讲学,培养了大量当地人才,对云南归属内地文化可谓是居功至伟。他和各族人士都有广泛联系,其中与杨士云、李元阳、张含、王廷表、胡廷禄、唐锜特别亲密,被称为“杨门六学士”。加上吴懋称为“杨门七子”。在杨慎的影响下,学术气氛十分活跃,杨慎语:“七子文藻,皆在滇云,一时盛事。”
杨慎在滇数十年以昆明高峣的碧峣精舍居住的时间最多。在这里留下了《高峣十二景》等数十首脍炙人口的诗篇。他死后,居所改建为升庵祠,数百年来登临凭吊者不绝。
杨慎一生刻苦学习,勤于著述。他不仅对经、史、诗、文、词曲、音韵、金石、书画无所不通,而且对天文、地理、生物、医学等也有很深的造诣。在云南永昌边塞荒凉地区,尽管图书资料奇缺,仍然嗜书成癖,“书无所不览”,经常对人说:“资性不足恃,日新德业,当自学问中来。”(《明史·何孟春传》)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杨慎不仅是文学大家,也是明代思想家。对于当世流行的“道学”(即理学)和“心学”,杨慎亦持全面否定态度。
明代思想家李贽在《续焚书》中说:“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即杨慎),为唐代、宋代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到民国时代,国学大师陈寅恪也说:“杨用修为人,才高学博,有明一代,罕有其匹。”

尾篇
客死他乡
人在天涯 忘却天涯
在杨慎谪戍云南初期,嘉靖帝对杨慎等人十分忌恨,曾追询过这个“小秀才”的下落,事隔多年后,又多次向阁臣查询他的情况,阁臣常以“颓放”、“老病”作答,没有让他找到进一步迫害的借口。
远在云南的杨慎听到传言,内心极为惶恐。有史料记载,杨慎所至一地,每每“携倡伶以随”,纵酒放情,甚至用铅粉搽面,头上扎双丫髻插花,让门生抬着,女伎捧觞随行,招摇过市,毫不羞愧。杨慎这样做,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聊以耗壮心,遣余年”,而实际上则是怕嘉靖帝无端降祸,他是想用这种“自暴自弃”的行为自污面目,躲过不测之灾。
嘉靖十二年后(1533年),朝廷曾六次颁发大赦天下诏令,杨慎等八人不在赦免之列。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因宫中发生宫女谋刺事件,嘉靖帝开始笃信道教,20多年不上朝,这样一来就放松了对远在边地云南的杨慎的监督,杨慎的日子也安稳了一些。
杨慎60岁后,思念巴蜀故乡,叶落归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由此不断上书,请求能让他援例回归故里。嘉靖三十二年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杨慎通过云南巡抚鲍象贤的周旋,于当年秋天借派赴兵役的名义回到四川,地方官默许他一家久居川滇交界处的泸州。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十月,时任云南巡抚的王昺,突然派四个指挥将杨慎械系押解回云南。其时杨慎已71岁,年老多病,他十月从泸州出发,历时40多天,行程3000余里回到昆明。“世事今成白首,归心已付东流”,作为流放者,痛苦的感受自然比比皆是,但若论其哀,恐怕莫大于永无归期、客死他乡。这一点,只要看看杨慎临终之前不久所写的《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这首诗,大致就会明白其内心的哀戚和绝望:
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
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曲。
迁谪本非明主意,网罗巧中细人谋。
故园先陇痴儿女,泉下伤心也泪流。
大明律例,流放者年满70岁,允许其由流放地归家。可是当杨慎也遵照此例而自行由云南回到新都故乡的时候,却被当地官员将他押送回永昌。一个用一生来等待着这一天的流放者、一个风烛残年的垂垂老者,遭此打击,任他是达观顺时的杨慎,恐怕也会彻底绝望。果然,次年,杨慎在永昌与世长辞。

据记载,杨慎死后,家人原打算厚殓安葬,但遭夫人黄峨阻止,她说先夫虽然已死,但天威难测,按照《春秋》大义,像他这样有大过失的人,只能草草安葬。果不其然,不久嘉靖帝即派人来查看杨慎安葬情况,打开棺盖后,见杨慎“青衣布袱”,非常简陋。使者还朝将这一情况告诉皇上,嘉靖帝为之感动。
云南寺庙里供奉最多的像就是观音菩萨、诸葛亮和杨慎。其中,杨慎是作为罪臣被流放云南30多年,但以其卓越的才华和广博的学识征服了云南各族人民,从而也享受尊荣,被云南人民世世代代的祭祀膜拜(昆明西山脚下就有一座升庵祠)。
在杨慎的词曲创作中,“天涯”是一个经常出现的词。“人在天涯,忘却天涯”(《一剪梅·戏简西峃宿杏花楼》),思乡不得,扎根云南,72年盖棺论定,杨慎一生可以说践行了少年之志,“仕途最窄,文化极宽”,以充军流放之身,走出了一条文化的宽阔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