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津市山西商会会长 张世伦
夏日似火,烈焰升腾。
酷热和日益高涨的文革大潮互相映衬,空气显得躁动而不安,人们的世界观变得狂热而混沌。
厂内厂外、街面两侧,早已被形形色色的大字报盖满,可是人们已不满足于纸上谈兵。还必须把“牛鬼蛇神”揪上批斗台,面对面地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才能表现我的“阶级仇”。只有用暴力让他们尝尽皮肉之苦,才能说明我“最革命”。因此,在马路上召开“公审”大会,公开揪斗,已随处可见。
不知什么时候,工厂斜对面的街角,已被附近几家单位造反派联合搭起了一座半人高的批斗台,台宽占了小半个马路,使得这条原本车水马龙的路,变得水泄不通。
这几天,在台上已经批斗4个“坏蛋”了,什么“走资派、地富反坏右”,反正都是“牛鬼蛇神”。我作为“国民党残渣余孽、潜伏特务”早已“有幸”接到即将被批斗的通知,等待着那难熬的一刻。
我曾远远地躲在台下观看批斗的人群后面,偷看着充满暴力和屈辱的场面。挂牌子、揪头发不算什么,“坐飞机”更是小菜一碟,殴打已是家常便饭。最恐怖的压场节目,是牵上一只大狼狗来撕咬“牛鬼蛇神”。看到那受害者腿上、胳膊上触目惊心、血迹斑斑的伤痕,想到我身上不知哪块肉,也将成为那狗的美食、甚至得了狂犬病时,我不由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这几天,我的心就一直吊在嗓子眼,候着轮到我被批斗。
这天下午,烈日炎炎,天空没有一丝风,连蝉都热得躲在树叶后停止了鸣叫,好奇地望着批斗台下不怕热的人们。忽然,两个戴着造反红袖章的陌生男人闯进我屋,揪住我的头发,用力地把我双臂向后高高架起,啊!痛叫中,把我跌跌撞撞地推上了马路,押上了批斗台。还没站稳,不知是谁在我的腿弯上狠狠地踢了一脚,我顿时跪在台上,台下的人群轰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批斗开始了。
我听见批斗会主持人说,这次批斗,是社会上几家造反组织的联合行动。他一条一条宣读我的罪状,无非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张世伦,勾结走资派,镇压革命群众,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有我如何潜伏、秘密电台下落不明等等。我不禁感慨万千,他们当中确有杜撰高手,把我为台湾如何递送情报,包括情报内容都编写得活灵活现,文字——这一人类文明的创造,竟被用来凭空捏造事实,真是呜呼哀哉!其实,这些“罪行”我倒不怕,因为实在是“天方夜谭”。我怕的是,引发台下不明真相的革命群众对我的激愤,涌上台来把我打个半死,在那个年代,这种场面是很正常的事。
我不敢反驳,我知道,辩解只会给我的肉体带来更大的伤害。可接下来的群众告发,就令我心痛不已,平日的好友,一夜间就撕破了脸,变得陌生而可怕,往日的友情、给他的帮助都变成了拉拢腐蚀革命群众的罪证。往日的努力工作、要求进步,都变成了伪装积极、便于潜伏的阴谋。
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控诉揭发,台下的人们不断鼓掌和呼喊,台上的鼓动者更是声嘶力竭、卖力地表演着。伴随着一个又一个批斗的高潮,台下愤怒的人们开始向我这个“阶级敌人”扔来石子、土块、树枝和西瓜皮,多数都落在我身上,我没法躲,只能跪在那里,猫下腰用双手抱着低下的头。
终于到了高潮的最后一幕,一个长着青春痘的男人神气活现地用皮带牵着一条大黄狗上台了。台下的群众更加躁动起来,不断有人高喊“咬他,咬死这个狗特务!”好像我和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抬起头,猛地看见一只大狼狗正在不停地跃起,几乎有一人高,随着“青春痘”指着我一声呼叫“大黄,冲!”狼狗立即向我扑来。我闭上眼,听天由命吧。
狗爪落在我肩头,我感到了狗嘴中的热气喷在我的脸上,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奇怪,没有预想的撕咬和疼痛,而是脸上麻酥酥的,一条舌头在我脸上舔来舔去。我好奇地睁开眼,可不是,这条大黄狗正亲热地舔我的脸和我抱着头的手,啊!我认出来了,这条大黄狗是看门王大爷养的,我曾喂过它带着肉的骨头,还帮王大爷为他洗过澡,就为它做过这点小事,没想到它还记得我,在这样的时刻,它全然不顾及指挥者的命令,凭着狗的良心表达着感恩的人性。
我的心震撼了、热起来了,情不自禁地用双手紧紧抱着大黄狗的脖子,泪如泉涌,哭得像个孩子,好像它是我唯一的亲人,尽情地向它宣泄我心中的委屈和无奈,大黄狗也在我的怀里亲热地摇着尾巴,抚慰着我受伤的心灵。
人们怎能容忍这温情的“狼吻”场面。愤怒的他们,不断地涌到台前,喊着“咬,快咬”!“青春痘”用拴狗的皮带把狗从我怀里强硬地拉开,再次指着我喊“冲,咬他”!
狗慢慢地走到我身边,干脆坐了下来。
人们更加愤怒了,高喊“打死这只狗,这只叛变的狗”。混乱中,有一个扛着棍子的男人跑上台,高高举起大棒狠狠地朝着狗头上砸去,可怜的大黄狗只来得及一声短促的惨痛哀嚎,就软软地躺在台上。
它到死也没明白,它只是朝一个曾经给了它几块骨头的人舔了几下,摇了几下尾巴,就丢掉了性命。在它简单的世界观看来,谁对它好,它就回报谁,没有什么阶级和立场,所以在这个疯狂的文革年代中,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狗没咬成,哪能便宜了我,眼看着那个男人举着木棍向我打来,我不自觉地用左臂去挡。咔!剧痛中,我知道骨头一定被打坏了,我倒在了地上。
批斗会终于结束了,那只狗的尸体已经被拉走,可能被当成造反派的下酒肉了吧。人们有些失望地离去,没有看到预想的撕咬“牛鬼蛇神”的场面,令他们扫兴。
我躺在地上,臂痛、膝盖痛、全身痛,但心更痛!心痛那只狗,痛恨人类的感情怎么都抵不上一只狗?我身心已经麻木,动也不能动,没人帮我。我绝望地搜寻着周围的人群,看到的多是蔑视的目光,当然,也有躲躲闪闪的同情的眼神。
天空上,一片阴云遮住了夕阳。
我开始学着军人匍匐前进的方法,用右臂拉着身子向台口艰难地挪动,留在我身后的是那空空的、沾满了血迹的批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