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雨
我们村头有个傻子,村里没有人喜欢他。他每天都站在村头的石凳子旁边,佝偻着腰,身上永远是那件沾满灰尘、黑一块白一块的灰色布衣和穿在身上就像麻袋裹住双腿的黑色裤子。泛着油光的头发从来不剪,打着缕儿紧紧贴在脸上,一双黝黑的眼睛在毛发中透出光,幽幽地注视着来往的人群。
他很喜欢小孩子,格外喜欢我。平时的日子,他只是像一个局外人冷漠地观察人来人往,如果看到小孩子,他就会有些兴奋地向他们挥手,如果看到了我,就要左脚右脚来回跳,嘴里乌拉乌拉喊着什么。我每次都被吓得哇哇大哭,妈妈如何劝都劝不住我。我哭着把头埋在妈妈后背,不让他看见我,他却像是察觉不到自己不讨人喜欢,依然边跳边叫。妈妈见我这样害怕,便从村后面绕路,很少从村头走,我也很少再看见傻子。
再次见他,我在和我的朋友玩捉迷藏。我小心翼翼地蹲在树后面屏住呼吸,等了半天都没有人来找我。悄悄探出头才发现傻子抱着一个盒子在那里呆呆地站着,周围几个半大小孩围着他指指点点。佳佳胆子最大,见傻子一动不动,就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怪叫着扔他。傻子仿佛没有感觉,仍是立着。其他几个小孩胆子也大了起来,飞石砸到他衣服上,闷闷地响,擦过他的脸颊,留下血红的伤口。我心里不忍,骗那几个孩子刚才林婶正在找他们,把他们支走。
这里就剩下了我和他。我蹭到离他远一些的树旁,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看着他不说话。他像是才看见我,像原始人那样边跳边叫。我吓坏了,边哭边躲到了树后面。他把抱着的盒子捧在我面前,长久被头发遮住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我犹豫半晌,还是从他粗砺的手里接过了盒子。盒子里是几个有些磨损的玻璃珠,几个一看就是小孩子叠的纸面包,还有干脆面里赠送的闪亮卡片。他嘴里嘟嘟囔囔着叫我的名字,把盒子往我怀里塞。
原来他是想给我送东西,我有些开心,把刚才的恐惧忘到了一边:“你是想给我送这些东西吗?”
他拍拍手:“送。”
我试图去琢磨他的意思:“你是想和我一起玩吗?”
他还是拍手:“玩。”
我狐疑地问:“你会玩吗?”
他没有回答,似乎还有些茫然。
我教给他怎么玩弹珠,怎么打纸面包,怎么玩拍手游戏。他虽然有点笨有点傻,但是他不像其他大人一样,他很有耐心,也很听话,也从来不会耍赖皮。我们从午后一直玩到夕阳西下,远远听到妈妈叫我回家吃饭。我今天太高兴了,我觉得我交到了一个好朋友。
我对他说:“你还想和我一起玩吗?”
“玩。”
“那你明天还在这里等我。”
“等。”
第二天我来找他玩,他果然就在这里。我像昨天一样高兴地和他打弹珠,打了一会我就开始腻了,就问他:“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
他没说话,转身往东走。我跟在他后边走进了一条胡同,胡同深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大片大片的田地,还有一座座小山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田地,撒了欢跑。他一直跟在我身边,看我在田地里的小径上穿梭,看我在小山丘上爬上爬下,看我在蓝天白云下像一只展翅的蝴蝶。他陪着我,我们一起逮蚂蚱,抓蜻蜓。
我们躺在地上休息,悠蓝的天,洁白的云。我手里摇晃着他给我摘的狗尾巴草和一朵小粉花。
“我明天还想来,你还在那里等我吧,我明天还来找你。”
他说:“等。”
我心满意足地从地上跳起来,再次投入了天空的怀抱。
可是明天我没有来,以后也再没有来过。
我的假期结束了,我要回家了。我想去和他说一声,让他别等我,我要去上学了。可是车等得太急,我来不及去找他。就去找我的奶奶,让他一定要去和傻子说一声。上车之前,我放心不下又给奶奶说了一遍。奶奶慈祥地说知道了,催我赶快走,车的喇叭又响了一次。
后来我也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去说,小孩子忘性大,后来我也忘了问。等我再回到那个地方,傻子已经不在村头了。我跑去问奶奶傻子去哪了,奶奶说傻子的老娘死了,傻子呜呜哭了两声就不知道哪去了。
我在抽屉里找到了上次回家忘记带走的盒子,里面还是那几个玻璃珠,几个纸面包,还有那几个闪亮的卡片。
我看着那个盒子,仿佛看到夕阳中的他,看着我远去的背影,说:“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