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泉辛
年关岁杪，又到了万家团圆、阖家欢乐的春节了。每一年的这个时刻，我都会想起父亲和风雪中的故乡，以及雪村中的一抹中国红，心中不禁暖意融融！
父亲非常喜欢传统文化，尤其是对楹联及诗词情有独钟，在故乡老宅的阁楼里，至今依旧珍藏着他的一些关于对联的手抄记事本和几本封面发黄、揉得起皱的《中国民间对联》《实用春联大全》以及一本古籍出版社在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千家诗》，还有一本几乎都看的《农家万年历》，父亲把这几本书视如珍宝，记得我少年时代在山里居住的时候，父亲就与这些书籍相依为伴，白天干农活，自己随口口占一些山歌，晚上则在油灯下用笔写写画画，自己创作或者记录一些春联。
父亲对楹联有着特殊的情愫，在家乡是妇孺皆知的事情，但父亲没有正儿八经地读过几天书，父亲出生在上世纪30年代，由于兵荒马乱，加之家境贫寒，为了购买一支毛笔，年幼的父亲都要背着火纸跟随在爷爷身后步行几十里山路到汀泗桥老街的换回学习所需。父亲读书不多，解放前只在私塾读过几年蒙馆。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大学》《论语》，后来也读过民国时期的国文，父亲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对传统国学尤其热爱，对自己不懂的书，就登门拜访村里老学究王义行老先生，王义行老先生饱读诗书，在旧社会教过好几年私塾，在赤壁老虎岩村是公认学问最深的老先生，王老先生和父亲私交甚笃，两人经常利用三余时间在春天的田埂上、在夏日的祖堂里、秋日的山林间、冬日的火塘前讨论国学，十几年下来，父亲的学问也日渐见长。除此之外，父亲也在随阳乡供销社做收购员期间学会了珠算，对于乡下读书人热衷的 “对对子”、写对联。父亲从青年时代就开始，就坚持每一年都编写对联，不仅为自己家里写，也为左邻右舍写。不仅不收取别人的钱，有时候连笔墨纸砚的钱也免收，因此深得邻居们喜欢。
在我的记忆中，每年到了腊月下旬，父亲都要到小镇上打年货，顺便把写春联的笔墨纸砚都买齐了。待到大年三十这一天，父亲给耕牛喂过草料之后，就会坐在火塘边乐呵呵地拿出一本《实用春联大全》，用圆珠笔作记号，然后把八仙桌搬到祖堂中间，拿出文房四宝，先洗笔、再把一瓶刚刚开封的墨汁倒在常用的一只青花瓷的小碗里，再把红纸铺开剪裁，接下来，父亲把红纸折成有小方格的印痕，然后展开、铺平。紧接着抓起狼毫毛笔，蘸上浓浓的墨汁，对准小方格的印痕在红纸上提笔挥毫。父亲的毛笔字写得不算好，在读私塾时练过颜真卿的字帖，写得字比较中规中矩的，但是他每年都坚持写，每一次都写得非常严谨。每次写好对联之后，父亲把墨迹未干的对联放在地板上风干，然后把对联仔细地审视一番，如果有些许不满意，一定会推倒重来，父亲为写好一副对联，有时候重复两三次，如果写得满意，父亲不免自我陶醉一番。父亲不仅自己写，也要求我学习撰写对联，我记得我第一次写的一副对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每年过年，山里大多时候都会下一场雪，在风雪弥漫的夜晚贴对联，确实是能够陶冶人的情操的事情。父亲写对联，不仅讲究平仄、讲对仗，更注重与时俱进，贴近时代，贴近生活，每年过年远近邻居找他写对联，他都乐意为之，并能够根据村子里不同家庭的不同情况写出富有特色的对联，深受邻里的欢迎。正因为如此，父亲在大年三十那一天，为村子里多户人家撰写了数十副对联。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吃完年饭之后，母亲把面粉糊熬好，搅拌成浆糊形状，父亲对我说：“快过来，帮我贴对联！”我于是站在一旁帮助父亲搭把手，自己家的正房、书房、伙房的对联刚刚贴好，就有人邻居过来唤父亲：“和安三爷，快帮我家看看对联贴反了没有？”“和安哥，快帮我家把对联贴了吧！”外面滴水成冰，父亲呵着热气，挨家挨户地帮人家贴对联，反复叮嘱人家不要把对联贴反了。在父亲的悉心帮助下，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按照规则把对联贴得方方正正，这些富有喜庆色彩的“中国红”，在大雪覆盖着的山区村庄里，显得格外热烈和喜庆、祥和。此时此刻，大山里家家户户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父亲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乐得像神仙似的。
光阴荏苒，一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已经到了耄耋之年，一双苍老的手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握着毛笔能够挥洒自如了，平时看书也需要戴上老花镜。我也从农村走到城市，安居乐业，回家过年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对对联这个传统文化非常热爱，但自己很少亲自动手撰写了，最多是到古玩城找一个书法大师帮我撰写几副，也算是相当重视了。有一年快过春节的时候，在网络视频上看到播出北宋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改革家、诗人王安石的《元日》，画面出现：“千门万户幢幢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诗句，我蓦然想起了乡下的老父亲。于是，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过年贴春联的人性化的画面，我的眼睛渐渐地湿润了，连忙掏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我告诉他说：“今年不需要再写春联了，我会从超级市场购买几副带回来贴上……”他在电话那头十分不乐意地说：“不要乱花钱了，外面的对联价格很贵，家里的红纸、笔墨我都准备好了！” 我知道我无法改变父亲的爱好， 于是对父亲说：“好吧！今年我回家过年，和您一起写对联！” 父亲高兴地挂断电话，我想，现在社会进步了，时代发展了，每次临近春节，家乡小镇上的街头巷尾到处是卖对联的，又何必自己亲自动手写呢？可父亲的兴趣爱好如此奇特，有时候是无法改变的，就像赌徒手里的赌具，书生手里的书本，是丢也丢不掉的。我还想，父亲为乡里乡亲写写对联，这种生活也许非常适合他，让他过得更加健康、充实而有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