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8月26日 星期三 国内统一刊号:CN51—0098     中国•企业家日报

父亲

来源:企业家日报 作者:

  ■ 孙海燕

  父亲走了,走得很突然。

  父亲晚年身体不太好,因为患有肺气肿,他呼吸有点困难,常常要靠氧气机辅助呼吸。年前他还好好的,没想到开过年来病情急转直下。到了7月份,他基本已经失去了呼吸功能,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

  一个月里,他被抢救了六次,一次比一次危重。听着父亲在氧气面罩下粗重急促、时断时续的呼吸声。我心如刀绞、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陪床的这些天来,是我成人后的30多年里,第一次全天候与父亲在一起,他白天除了挂水就是吸氧。于是,父子之间有了从未有过的交谈。他仰天躺在床上,眼睛看着上方,氧气面罩中传出“呼呼呼”的声音,我坐在床前,看着他,两人仿佛一起回到了那久远的记忆之中。

  父亲是一个朴实无华的人

  1980年,我7岁时,父亲在大冈街上盖了一座两层小楼,那时候还是挺稀奇的。

  晚上为了看守建房子用的材料,父亲就带我睡在工地旁边的一户人家的猪圈里。冬天,在地上铺上稻草,我和父亲紧紧抱在一起躲在被子里,虽然外面很冷,但我在他怀里很暖。

  父亲感慨地说:“那时候,你才一点点大。”他扭过头,闭上双目,似乎在责备自己让孩子受了苦。

  我告诉他,其实现在想来也没什么,我记得那些夜里自己睡得特别香,因为父亲的体温真暖和,还有父亲平缓而顺畅的呼吸,让我觉得非常心安。所以那个时候天天缠着他一起去睡猪圈看工地。

  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跟他去大冈镇上的公共浴室洗澡,因为每次洗完后浴室都会送上一份一切四的白萝卜给我吃。我那时没东西吃,能吃到白萝卜就开心得不得了。我以为是免费赠送的,所以隔三差五总吵着要去浴室洗澡。直到很多年后,谈起此事,父亲才说:“那不是浴室送的,是我花钱买的。”

  还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冻,很晚了,我跟父亲从大冈街上往回走,他买了一些卤牛肉,怕冻冷掉,就塞在怀里。回到家后,他就着牛肉自斟自饮,而我就趴在一旁,时不时捏一块放在嘴里。那些时光虽然一去不复返了,但那种父子间的温情,到现在都历历在目。

  父亲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

  父亲是一个老高中生,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先后做过代课老师、眼科医生。他当医生的经历,说来有点传奇。

  他年轻时跑去盐都北龙港医院,毛遂自荐、拜师学艺。师父看他意志坚定,各方面条件也很好,就破格收他为徒。父亲学成后,就到大冈中医院坐诊,成了一名眼科大夫。没几年就小有名气。不管是眼睛斜视,还是青光眼、白内障,甚至是一些疑难杂症,父亲都手到擒来。

  父亲做医生期间,为了补贴家用,他还学会了扎灵车、灵房,而且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他自己扎、自己雕、自己写、自己画,无一不精。改革开放初期,有华侨回乡祭祖,就请父亲帮他们扎灵车、灵房,父亲做得惟妙惟肖。我还记得拍了不少彩色照片,夹在一本厚厚的《眼科学》书页中。

  前两天,父亲从昏迷中醒来,抓着我的手臂、喘着粗气交待我“后事从简”。

  我意识到,父亲的内心有太多遗憾,对这个世界是无限眷恋的。我赶忙说,没事没事。 陪床时,我时不时地提起令他引以为豪的事情。像他酷爱书法,常年练字,写得很不错。不少人向他求字,他总是乐此不疲。他也经常写写诗、写写词,对于平仄押韵、对仗工整,也非常内行。华西民族宫里挂的一副对联——村泰民乐终归社会主义好,政通人和还是领导班子强,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2005年,我在华西龙西湖的别墅刚刚装修好,客厅里挂了几幅著名书法家的作品,有一次我到外地出差,回来发现全部被父亲换成了他自己的书法。他颇为自信地说:“看来看去,还是我写得好!”那时的父亲,犹如“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

  父亲是一个宽厚善良的人

  从小到大,他对我的教育一直很宽松。

  我每次参加考试,考好了,他不会给我什么奖励;考得不好,他也不会惩罚。他总是教导我要尽力而为。1989年,盐城中学提前招考,父亲陪我坐公交车去城里考试,那是我第一次到盐城去。那次考试很重要,结果我考砸了,但父亲没有责备,也没有多说什么。

  1992年,我18岁,当时我还在家中做石棉瓦,但在母亲买菜包肉的一张《新华日报》上看到了华西村的消息,感到,我们中国还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村庄,于是决定去华西打工。父亲非常支持我的这个决定。那时家里没钱,他就骑车到村上一户人家借了500元钱给我。

  1997年,我把父亲接到了华西生活,并成为了华西村民,此后的20年确实是他最为享福的20年。到了华西后,他先是在医务室工作了两年,然后在档案室工作,一直做到2013年退休。退休后,他在华西住一段时间,在老家葛武住一段时间,两头住,过上了舒适、愉快的晚年生活。

  可惜的是,开心的时间短了点。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父亲还不忘叮嘱我“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我知道,他这是告诉我看淡名利。

  看着父亲一边艰难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氧,一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和家人守候在他的床头,却又无能为力。

  弥留之际,父亲时清醒、时昏迷,我拉着他的手,一声一声喊着“爸爸、爸爸”,但这时父亲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父亲,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