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凌
春节期间,与数友小酌。席间谈及中国酒文化,一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我则拈出“醉翁之意不在酒”之论,致使举座鄂然;而待我稍加解释,又皆曰“有点意思”。宴罢归来,意犹未尽,遂乘兴敷衍成篇,以弘扬传统文化并供同好佐酒。
话说中华文明,灿烂辉煌。“四大发明”,自不必说,单是酒文化,就令我辈不胜荣光。有人说五千年前的黄帝就发明了酒,又有人说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早已有酿酒的“滤缸”,这与西方酿酒史己很接近了,再考证下去,说不定我们才是第一呢。更为骄傲的是,我们还有许多喝酒的理论。古贤有谓:“无酒不成礼”,“无酒不成敬意”。中华民族既然是“礼仪之邦”,这酒是非喝不可的。李太白的理论更加豪迈:“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所以,国人大多“爱酒”。
谈酒文化的论著多如牛毛,不知有多少人靠它们评定了职称。但总嫌其鸡零狗碎,千人一面,难挠痒处。我试着一挠,竟挠出酒文化一大特色乃是突出政治,自也不敢妄断就是“痒处”。大禹曾预言“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后来有人说桀、纣“亡于酒”,甚者连当代学者也称,商朝统治集团素质低,源于集体“酒中毒”。孔子二十世纪孙孔融也说酒能“和神定人,以济万国”,所以坚决反对曹操禁酒。为了安定团结、防暴免祸,古圣制定了“乡饮酒礼”;为了庆贺士子进步、转干,竟有“鹿鸣宴”、“闻喜宴”、“牡丹宴”、“烧尾宴”等几十种酒宴名目。刘项斗法“鸿门宴”、赵公“杯酒释兵权”,哪杯酒不飘荡着刀光剑影?孔融辩酒而伏法、阮醉酒以免祸,何处不是政治?
此类故事暂且按下不表,下面单说说三位诗酒明星陶潜、李白、苏东坡。
陶潜的“性嗜酒”,决非仅是个人嗜好。其当晋宋易代之际,政治昏暗,环境险恶,为求明哲保身,陶老挂冠归田,不跟他们玩儿了。但他毕竟难以忘情于政治,而况“不平则鸣”,人总要发点牢骚吧,然而,事关政治的牢骚危险得很,于是便拿酒水盖着脸—非吾牢骚,酒牢骚也!且看陶令《饮酒》诗,分明讲政治,哪里是“述酒”?末章“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一语,乃是施放烟幕、预留退路,如东坡所言“乃醒时语”。“对酒绝尘想”,“任真无所先”,陶公之饮实为消极反抗、积极自卫。所谓“酒中有深味”,其“味”何关辣和甜?
李白与陶潜大异,他一心“安社稷”、“济苍生”、“使寰宇大定,四海清一”。在他那里,喝酒、吟诗、访道、隐居,无不是进身之阶、干政之具。终于混出了名堂,玄宗把他请去了。但老板认为他“固穷相”,并非“廊庙器”,只让他“帮闲”,不要他“帮忙”。把醉李白用冷水泼醒,看他出口成章、文不加点,多好玩儿啊!可是李白“载酒五湖狂到死”,也不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价。所以,他便借酒发泄“不得帮忙的不平”—你凭什么不让俺玩儿啊!他将失意夸大为“千古恨”、“万古愁”,需要饮酒“百壶”、“三百杯”、“二千石”来“消愁”,结果还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他总以为是“权贵”、“奸臣”们“馋惑明主心”、“使我不得出”,却不明白,老和尚和小和尚本是一伙的,同属一个“庙堂”。后来他成了老和尚内斗的牺牲品,可流放中遇赦,竟又高兴地手舞足蹈,恨不得插翅赴朝堂,也实在天真可爱。
从天性上看,苏轼或许更接近李白,也有点“狂”—“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但历经宦海浮沉,文狱之灾,但不敢再效李白之“狂”,张“皎皎之操”,做“出头鸟”。而是“敛才就陶,而时时亦自露本色”。却又学不来陶潜的躬耕田园,脱不掉这身官袍。于是乎”,便融合陶、李,锻冶出“外圆内方”的人格,既“得时行道”,又“远害全身”,成为“不择山林,而能避世”的“市隐”和“朝隐”’—我还跟你玩儿,但我有保留。这就是他致力追求的“达”和“真”。“醉里有独觉”,“惟有醉时真”,饮酒乃是识“达”向“真”、超越政治的小道具。但毕竟是“达人自达”、“识真要在心”,“若需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又怎生醉”?因此,他认为,“善饮者,澹然与平时无少异”,无需刻意求醉求醒。所以,他“有酒不辞醉,无酒斯饮泉”;“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不醉亦不醒”,“一笑人间古今”。他老先生确实是想通了,看开了。
欧阳修《醉翁亭记》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我想翻其意而用之:“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廊庙之间也。”这才是中国酒文化最大的特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