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4月01日 星期三 国内统一刊号:CN51—0098     中国•企业家日报

别墅通向另一座别墅

来源:企业家日报 作者:

  ■ (四川)臧瑾

  我的那台越野车V8的发动机,在我的家门口发出愤懑而低沉的马达声,已有一些时候了。鲜为人知的这个高档小区,似乎都在这男低音的轰鸣中震颤。周末的上午,树木花草和业主们似乎都还在沉睡不醒。

  我一直在屋子里忙碌,烧掉了一些可以逃离的纸张的证据,但是这幢让所有公务员都眼红的豪华实物,有大院子的独栋别墅,足以铁证我在税单上做过的手脚。你可以扼止语言,可以杀人灭口,甚至让一台汽车消失,但你无法毁掉一座藏着秘密的房子。

  我已无力回天。我需要稳定一下情绪,停住手中的忙碌,瘫到床上,在油绿而静谧的小区里,一张令人美梦不断的水床上,静静地倾听,也许是最后一次欣赏我的大功率发动机的欢唱。

  欢唱总是短暂的,天下没有不息的歌声。这一天迟早会来。我知道那个告密者是谁,一个曾经的朋友,又是朋友,出卖的总是朋友,不然他们怎么会知道这里还有一幢大大的房子,归我所有?

  这个卑鄙的家伙,当然他也许认为我这个人更为卑鄙,这会儿他准是在喝着上乘的普洱茶,自以为是,自鸣得意,以为我是个天下最大的傻瓜,根本就是经不起几个回合的对手,轻而易举地可以将那些宝贝索为己有。

  我幸福无比而提心吊胆的生活快要结束了,应该就在今天。从今往后,我只能被圈在那个心寒的地方,回想我致命的朋友,梦见已跟了他姓的我的那些宝贝,重温这几年想什么有什么的神仙日子。

  我会被判处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吗?如果用我坚强的意志顽强抗拒呢?据说谁都扛不住,扛不住那盏一直照射着你的炽烈大灯,直到你说出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不过想想也是值了,想想我年迈的父母还在乡下辛勤劳作,挥汗如雨,疾病缠身。

  我的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相信佛祖说的因果。江湖上总要还的,但我的那位让我有了今天的朋友,该还的什么时候还呢?先不说归还命运,那些个宝贝总该还给他的主人吧?

  佛陀的教诲让我变得坦然松弛,不再过于害怕,起身准备告别。跟谁告别?好在一切跟我相关的都已布置和安排妥当,妻女送到另一个无人知晓的住处,又一处无人知晓,至于父母,永远不会明白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知道了只会让他们平添白发,劳神折寿。

  坐上越野车,系上安全带,再次按了按上衣口袋,还好,硬硬的还在,希望这个秘密的武器能让我们同归于尽,到时候可别出了岔子。不经意间,侧过头去,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我视死如归的轻蔑神情。

  多看了一会有金色把手的绛红色对开大门。眼前化出一个矮胖的税务局的科长,回锅肉让他吃圆了肚子,眼睛很窄,并且口齿不清,这时又一次被我嘲笑一番。我可以想象,过不了多久,他用力敲门的可笑至极的庄严的样子,就会出现在这里。

  汽车里新车的皮子味道,是我喜欢的味道之一,这会儿更是觉得格外亲切和不舍。其实,这个味道跟皮子的原味,已经毫无延续之处了。这台豪车的下一个主人该是谁呢?不去想了,该发生的事情,任谁也无法预料和阻止。

  从一幢别墅到另一幢别墅,只用了二十多分钟。门开了,淡淡的黄花梨家具的香气迎面扑来,楼道上铺着一张东北虎的皮毛,头上有个王字,制成皮了反而更加清晰。即便死了,也要虎视眈眈瞪得你心紧。

  我的朋友,先是一怔,接下来微笑着迎接我的不约到访,习惯性的,开门的左手伸过来跟我握手。他的手又细又长又白,但很有力量,不可小视这双手,有多少学生日夜企盼的前途,都在六七月份被他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但他的这双手始终是冰冷冰冷的,每次握手都是这样。跟他的面孔一致,少有血色,只是女人的那般白嫩。打从开始,我就有点畏惧这双手。我再不想去跟他握什么手,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你再给我缓些日子吧!他给我倒上一杯咖啡色的普洱茶,隔着茶几推过来,接着说,今年上头力度大,收成不好,想你也应该是知道的,都在体制里。我说,知道是知道,可您这么多年在肥口上,还差这点吗?

  他用纤细的右手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又说,本想把三个铺面卖掉一个,可眼下这经济形势,一时半会又不可能脱手。公寓就更难了。大学时结交的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友,借了一千万,回话说生意血本无归,知根知底的,明明不还你又敢怎么样呢……

  认识他是通过另外一个共同的朋友。都是一路人,久了便无话不谈,加之他又是文学博士毕业,学文的常常感性遮盖理性,所以没过多久,我便知道他有五套公寓、一幢眼前的别墅、三个铺面、一保险柜的金条。

  当时我从内心里感谢他不把我当成外人。这样,我也就不把他当外人了。我说,你这样很危险知道吗?他浅浅一笑,轻松了表情,说全是用他老婆的几个假身份证买的。我笑他书生气十足,无用的书读多了,若认真过硬起来,一查到底,一百个身份证也于事无补。

  我的直言,无疑让他警觉和担心起来。他愁眉苦脸地问我:那有什么更隐蔽的好办法呢?我建议他可以买些古董或字画,这些玩意儿,可以看真也可以看假,可以说他人送的仿品也可以说自己买的工艺品,可以说值钱也可以说不值钱,都可以棱模两可。可以放在家里,又可以方便转移。

  他两眼一亮,说你怎么不早说?我说早你也不认识我呀!他说那是那是。我说我带你去全国各地的古玩城扫货,我掌眼,买到假货算到我头上。他以拳击掌,说太好了,但想想又说,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从你手上买,信得过你,再说我也没有多的时间去逛什么古玩城。

  他知道我收藏古代玉器已有二十多年。就这样,仅仅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从我手上买了两千多万元的古董,只是还有八百五十万的尾款没有付清。他是个聪明人,据他说,大部分都埋在了乡下他最信赖的姐姐家的院子里,无人知晓,万无一失。

  普洱茶确实口感不错,我抿抿嘴唇,我说,老兄,八个月了,又不是一笔小数字。他说,知道知道,再想想办法。我说实在不行,今天我把东西拿回去,回了钱再送过来,退一步说,咱们生意不成兄弟情在。他为难地说,可是你的那些个宝贝都去了乡下了,姐姐又去了广州打工。

  其实中途我很少催促过他,因为六七月份是他收获的黄金季节,可当下已到了九月了。因为听他说过,为了孩子一生的光明前途,中学的四七九名校是必须拼一拼的,家长们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更有些二线城市的土豪们,托人拐弯抹角认识他,低三下四,一掷千金。

  我说,你分管的口岸这么好,独占了鳌头,怎么今年就欠了收成呢?他说,唉,你知道的,风声鹤唳,谁又说得清呢。他重重叹了口气,接下来又说,说钱不亲热,咱说点别的吧,你近来怎么样?

  我知道他这是在明知故问,火力侦探,看我笑话。我故作镇静,面无内容,淡淡地说,应该是被人告了,有人去我公司查了几次税务方面的账本,查得细致,找人说情也不抵事,也晚了,后来全都把账本抱走了,并被他们约谈了两次。

  他用吃惊的表情嘀咕着说,这怎么可能呢?你老兄运气真是不好。有需要我疏通的关系,尽管开口,只要搭得上,我会尽力。我说我知道是谁举报的我。说完我盯着他左右回避的眼神。我说,这次查账让我在劫难逃,你也谨慎着,希望你别有我的这一天。

  一只斑鸠从宽大的落地窗外缓慢飞过,我们同时目送这只飞鸟自由自在地飞出框外。他收回暗淡的目光,说这都是命,说早有思想准备,说拼命考上公务员,拼命当官,过好日子,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不这样又会是什么样呢?

  他把他对我讲过多次的一套理论,又用玩世不恭的样子对我讲了一遍:拼命向上爬,当官,当更大的官,难道是为了天天开会,忙忙碌碌?如果是这,谁会干?资产是国家的,资源和分配权却是在我们这些人手里攥着,给谁不是给?你说呢?

  他说,这些个被父母寄予厚望的莘莘学子,上重点,读名校,将来考上公务员的,当上大老板的,都只是图个天天开会,图个依法纳税?谁不想有个舒适安稳的枕头呢?可舒适和安稳不会总在一个枕头上。其实上头也不往前……多想几步,与其抓走一个吃得差不多饱了的老鼠,又放进来一个饿着肚子的,会发生什么,鼠性都一样……

  我实在没心情再听他讲这些劳什子,这时,刚好有电话打给我。那个税务官果然到了我的别墅,问我现在在哪里?我清楚地告诉了他我现在的位置。我收起手机,对我的朋友说,我的时间不多了,说正事儿。看见热茶的烟雾后面有他的一丝笑意闪过。

  其实我知道他今天即便把钱付给我,那些钱也不再是我的了。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我还是要把话题拉回到那批未付款的古董上来。其实,他后面的说法也符合事实,他说,我问过两个专家,你知道我的人脉很广的,都说价格高出市场价太多了,收藏还可以,如果变现怕是到我死的那一天也卖不出你给我的那个价钱。

  我没说话。我不能直说,说你的钱取之于民应该归还于民,更何况我也是人民中的一员,价格就依据这个想法被我定得离了谱。难怪他接着又说了一句他真正想说的话:就是尾款不给了,我是说假如,就是不给了你老兄也赚了不少,命中没有的就是不该赚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口袋里传出了咔的一个声音。他听见了,警醒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是什么声音?我知道我们到了此时,都该结束了。

  我不想再去谈那些致命的古董,找了一些我们两个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读书,比如旅游,比如女人,一直到听见有人敲门,才终止了我们情投意合的热烈的讨论。

  我的朋友去开了门,税务科长腆着回锅肉肚子,走了进来,说明是来找我的,他身后跟进来的还有两个警察,直把目光看向我。由此可见,局里的那个朋友才是朋友,情报准确无误。

  办了手续,跟他们走到屋外,我的债务人对我说,再见了朋友,事情大不了,多多保重!我冷笑了一下,也同样说道,我也希望能再见到你,别忘了你的欠条还在我这里,拜托你把我的那些宝贝保存好,但我想是不会在这里再见到你了。

  在鸣叫着行驶的警车上,税务科长没话找话,东拉西扯,夹杂着一些安慰我的意思。我没有心情再讲话了,把那张欠款字据和录音笔从口袋里掏出来,说明了几句,交给了他们,车上的我们相互看着,便都不再多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