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2月13日 星期三 国内统一刊号:CN51—0098     中国•企业家日报

人逢佳节倍思亲

来源:企业家日报 作者:

  ■ (四川)李长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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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来越老的是年岁,越来越浓的是亲情。春节时节,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我逝去的亲人——父母和兄长。

  父亲李连科又名李级三。解放前是不固定的私塾先生,有时给乡民代写书信文告,帮助乡民调解纠纷,因为我父亲在当地德高望重,总能按当地的乡规民约解决许多棘手的民间纠纷,故当地乡民尊称我父亲为乡约。父亲于1956年9月病故,享年五十六岁。

  父亲去世时,我还不到九岁。但父亲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脑子里。

  解放前,我们家住长江边,即小地名“坝上”,现被长江水淹没。家里人都没有固定的职业也没自己的田地可种,常常吃了上顿愁下顿。

  新中国成立后,实行土地改革,我们在离坝上不远的小龙山邹家湾分得了田地。1952年我们举家搬到小龙山邹家湾直到我们长大离家参加工作为止。

  由于建国前我们家没田地可种,父亲又有其他不固定的事情做,没种过庄稼,他身体又不好,搬到小龙山邹家湾后,父亲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在家休养。我至今还记得他老人家穿着深蓝色的长衫,拄着拐杖在田边地角或院坝里走走停停。现在想起来他仿佛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尤其是在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教我看图识字,教我认“天”时,他指着天说“天”上面两横无边,天底下有“人”。我觉得他就像孔乙己教咸亨酒店服务员认茴香豆的“茴”。我的三个哥哥小时候因为我们家里贫穷,没上过正规学校,都是父亲抽时间手把手地教他们读书识字,为他们后来的工作奠定了良好的文化基础。

  父亲是个智慧而慈祥的老人,可惜因为当时的医疗条件差,父亲被肺结核疾病过早地夺去了生命。在他的身后有一大群优秀的子孙,可他只看到大孙子候叔。候叔这个名字是他老人家取的。候叔出生后,全家视如珍宝,我父亲经常卷起长衫抱着候叔白天在小溪旁听潺潺的溪水声练听力,在路边看花草,晚上仰望夜空看星星和月亮,培养他的观察力,教他依呀学语。

  父亲对我们每个人都深爱,记得父亲临终时,我在学校还没赶到他的病床前,父亲一直问长贵(我的乳名)回来没有?当我急忙赶到父亲病床前时,哥嫂都已站在我父亲的床前,我扑在父亲身上,听到他清楚地说你们大家都好,然后心脏就停止了最后的跳动,父亲与世长辞了。

  母亲宋宅叔,是一位伟大的贤妻良母。她没读过书,不识字,但她心灵手巧。她善良,乐于助人,左邻右舍都很尊重她。她很勤劳,特别能吃苦。解放前,我们家还在坝上住的时候,我们没有自己的田地可种,但很想自己种点东西,于是每年的洪水退去后的枯水期,我们家都要抢着挖河沙地,种点麦子、蔬菜等,待到次年洪水到来之前必须收割,否则就毫无所获,可这些抢季节抢时间的事,只有我母亲一人辛苦劳作。

  母亲是很辛苦的。但母亲还毫不犹豫地帮忙抚养了我幺爸家的一个孩子李长城。因为幺爸为了躲国民党抓丁,在国民党兵乱枪中遇害,家里就剩下幺婶和李长城,生活本来就艰辛的幺婶腹中还有一个胎儿,她难以维持生计,决定要改嫁,又不能带孩子去,在这种情况下,我母亲毅然决然地收下了李长城并抚养到他能自食其力。

  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在小龙山邹家湾分得了房屋和田地,母亲积极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参加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还被评为劳动积极分子。尤其是建立人民公社后,各地以生产队为单位成立集体伙食团。全队人自家不开伙,大人小孩都到伙食团吃饭。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母亲的咸菜做得好,色、香、味俱全,就选她负责给伙食团做咸菜,并将她做的萝卜干、泡菜、盐菜、榨菜等用盘子摆装好,用专门编织的大篮子,篮子边上扎着花,选专人挑着在其他伙食团巡回展览,深受各地赞赏。

  母亲不仅会做咸菜,也会做家常菜,至今还在回味母亲做给我们最爱吃的菜:如紫苏鸡、盐菜扣、洗沙肉、茄鱼等,而且这些菜的做法也基本传承给我了。所以,每当我现在做这些菜,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的味道。

  母亲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她能处理好世人都认为难处好的婆媳关系。我三个嫂子,除幺嫂在外工作没和母亲长期相处外,大嫂三嫂都跟她长期相处,可很少翻脸。这在当年农村那个生活不富裕的情况下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母亲1981年5月去世,享年七十九岁。

  我有三个哥哥,大哥即我称呼惯了的哥哥李长才。三哥李长元,幺哥李长谋。可他们都相继离我而去了。我今年也七十有余了,才刻骨铭心地体会到兄弟姊妹只有今生,没有来世的深意与分量。

  哥哥比我大近二十岁。哥哥在我们家庭中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他劳苦功高,顶天立地。

  哥哥深沉、稳健、少言,威严而又慈爱。我妈妈说,我们从原来住的长江边“坝上”那个地方,搬到小龙山邹家湾时,我还不满四岁,是我哥哥一步步把我背上小龙山邹家湾的。

  搬到邹家湾以后,哥哥就是主要劳动力。当时哥哥还没结婚,家里分得了五个人的土地。这五个人的土地除妈妈忙完家务后能下地干点农活,其余全是哥哥一人干。因为他是老大知道家里的难处,他懂得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所以我们家几个人的农活,几口人的生活担子他一人担,也无怨无悔。

  哥哥有几次脱产当干部的机会,但他放不下家里的老小,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

  记得1956年,龙洞公社派他去种猪场当场长,1957年红狮区委调派他去长江林场当场长,都被他拒绝了。1958年又派他去二道村当驻队干部,这一次哥哥似乎有点动心了,因为那是他摆脱繁重的农业劳动跳出农门的极好机会,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能跳出农门是求之不得的事呀。但哥哥权衡家里面的情况后还是放弃了优厚的工作,决定在家做好党的基层工作一并照顾好家里一切。这样在外工作的两个弟弟没后顾之忧,在家的人也无忧无虑。

  哥哥留在家里确实对我们有利,在吃集体食堂和国家遭受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因为哥哥的巧妙安排,我们一家老小都平安地度过了那特殊年代。哥哥为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献出了他全部的爱。

  1962年至1965年,我在故陵读初中,那时都是自带口粮,每周五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回校,回校时就必须带足一周的伙食。我回校时,哥哥就会问给我带的伙食够不够吃,同时提醒妈给我多带点。哥哥还笑着对我说过:“妹女娃子,我只送你读书,我不给你送陪嫁哟,你要好好读书哦”。当我考取了万县农校时,哥哥高兴极了。农校要求报名之前要把粮食户口关系办好。当时转户口要转三个月粮食才上户,我们农村人没有细粮,只能用粗粮到粮店换。于是哥哥就请人帮忙一起往粮店挑粗粮,足足地挑了两天才够。到了报名入学的时候,我哥哥又亲自帮我挑行李送我上学。

  哥哥为了我们的家,长期守护着我们的家而从不表白,从不居功自傲。这就是哥哥深沉稳健的表现。哥哥从事党的基层工作几十年,从当记分员到生产队长、民兵连长、支部书记等一直到他七十多岁退休为止。在他几十年的基层工作中,他获得许多殊荣。

  哥哥的功德,我们铭记在心。

  我的三哥李长元,他一生坎坷,终生不得志。但他满腹诗文,文学功底深厚,却无用武之地。在屈辱中度过一生,悲愤地逝去。

  记得文化大革命前,他先后在高阳中学和龙洞完小任教,学生、家长都尊重他,爱戴他,他的教学能力毋庸置疑。他常常拿出自己微薄的收入支助贫困生。他对家庭也看得重,只是他后来的很多年无力爱家。记得他在高阳中学教书时,每逢节假日回家,都大包小包地带回家很多东西共享,如罐头、水果糖等当时很难买到的东西。他如果给三嫂买一段布做衣服,也一定会给嫂嫂买同样的东西,不分彼此,同享同乐。

  终生难忘的是我在万县农校读书时,我当时也是被充分调动起来的革命小将,天不怕地不怕地参加大辩论大游行,随时都有死亡的威协,我却初生牛犊不怕死。不知为什么在我们老家谣传我在武斗中被打死。害得我们一家哭成一团。这时三哥说哭有什么用?三哥冒死出发来找我,当时长江轮船停航,只能徒步走到云阳县城再联系小木船到万县市。经过三天的艰辛到了万县市。三哥上岸以后,要经过层层岗哨才到了离码头不远的江城旅馆,说通了江城旅馆的门卫,就暂住在江城旅馆。第二天他遇见了他的一个学生,恰恰这个学生又是我的同班同学。于是那个学生就带三哥来我们住的地方,三哥见我精神抖擞,俨然一个勇敢的斗士,和同学队友们之间像亲密的战友。三哥高兴极了,说可放心回家了。第二天我和我的几个同学一起去送我三哥,走到江边,三哥和那位船工已坐在船上等着。我蹦蹦跳跳地跑到江边跟他说话。我们说了一会儿话,船工说要开船了,船工一撑船,一下就撑到离岸边几丈远,这时我才明白三哥的用意,我哭着跳起来了,可三哥笑得特开心。因为没带换洗衣服,三哥买布给我做新衣。我回去以后,一家人由悲变喜。

  文化大革命后,三哥因小时候误入国民党的青年军遭到了灭顶之灾。他是个很有自尊心的人,像陶渊明样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尤其经过近二十年的铁窗生活,心理受到极大的创伤,扭曲了性格,使他多疑、孤僻,不相信任何人。由于自卑,不愿跟任何人交往,致使他与家里人也疏远了。有人都说他是性格悲剧,我却认为是社会悲剧、政治生态的悲剧,毁灭了一个能为国家教育事业做贡献的人才。

  三哥人生的悲剧,是当时那个病态的社会给他造成的。我为三哥的悲哀而痛惜。我希望他那颗受伤的心得到安抚,安息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