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阿宽

中国的传统,核心是礼仪,都埋伏在各种节庆中。春节是最被看重的节日,承载的传统最多。
按照川中农村的规矩,初一天一早的状态,预示着一年的景象。要清静,少言语,要安生,少惊动。一大家人全靠默契,凭眼色、动作传递信息,打开新年有序的一天。最有力的说法是,家神灶王爷此时要升天,去玉皇大帝那里汇报一家去年的情况,讨新一年的吉利。不要惊扰他老人家。现在看来,这事有点假,灶王爷平时都在打瞌睡,凭这一天的敷衍就能蒙混过关?
小国寡民的乡村生活,精神上更靠近道家文化,倡导静以修身养性,静为祥和之本,喧闹是浮躁和罪过。那时心里常常想,灶王爷一定是须眉尽染的耄耋老头,怕我们这些小孩子打扰他的耳根清净。
春节却有惊喜多多。除夕夜闹腾一宿的鞭炮,是两个哥哥和小伙伴们陪你一起放的,靠这个驱赶走一年的坏运气,和那个总想靠近小孩子很坏的年怪。西方国家的孩子们打开圣诞礼盒,里面有缤纷的礼物。初一早上,你从中国木床温暖的被窝醒来,妈妈早在你熟睡的枕头下放下红包,为的是翻找到红包时你那满脸童稚的开心。最早是面值1毛6张的新币,随后是铅笔盒,后来是5元、10元的新版纸币。再后来读书离家,在城里,或者裹卷在一堆成年朋友里闹腾守岁,或者在一个自己新组建的家庭里,陪着孩子看春晚傻乐。
孩子的红包是有的,比我们那时厚重,却少了儿时翻开枕头后的那重惊喜!
小时候,新年早上,你沉浸在黑甜的梦境里,父母会轻轻喊你的乳名,把你从去岁的懵懂和暗黑里叫醒。乳名是父母对你健康安稳的寄托,是你新生时被赐予到这一世界的通行证。父母的呼唤,是对你新一年安泰平顺的祝愿。你必应声而起,把昨夜就收拾妥当的新衣穿起,洗把带着柴火末味的热水脸,即便睡眼惺忪,也摸到饭桌前,开始你新年的第一顿饭。
新年饭拒绝大鱼大肉,以一年全家人最喜欢吃的口味为主,清淡朴实。这餐饭是要先敬献给灶王爷吃的,他要一早腾云驾雾赶去南天门参加早朝。神仙千里眼,更何况是驻扎在此朝夕相处的灶神,万不可弄虚作假,奢华浮夸和哭贫叫穷都不合适,这种朴素的恭敬,是要给灶王爷留下好印象:这家人实诚、质朴、纯善。记得一般是白米干饭,小白菜粉丝汤,煎白米糕、米豆腐、腊肉等几样。按照我们家的口味,爸爸会把酸菜炒了放在沥米饭旁边,当然偶尔也会用胡萝卜粒、高粱米蒸米饭,精粮与粗粝、带有纤维的粮食搭配,居然符合了30多年后的营养潮流。
不知道灶王爷吃得如何,反正艰难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三个娃儿先后都脱了农皮,到城里打拼生活。谦卑恭敬的生活态度,从春节第一天的言行、吃食里,一点点埋下种子来。
讲礼性,是老家的一句俗话,说的就是懂规矩,知礼数。在家里懂尊老爱幼、兄友弟恭,出门的礼节也关系一家清誉,更是一点都含糊不得。不知礼数的孩子,被人瞧不上,大人更没面子,会被人说没家教。初一天不出远门,却需要在街坊四邻窜门子,互相拜新年。这样的走动,把好的运气互相送一送,让邻里关系在节日里变得更加亲睦。大人拱手对长者说:
“三爷,拜年了哟!”
“哪里哪里,年在你那儿哟!”
这个时候,年不再是那只恐怖的怪兽,却是一家过日子的好兆头。跟在大人后头,我蓝布棉袄兜里塞满邻里给的糖果子、炒花生、大白兔奶糖,棉线围巾上呼出一团团白气。炒花生真香啊,现在一闻到那味,心里就涌出早年的滋味。
我童年的春节记忆,却还要比一般孩子丰富得多。外公是个旧知识分子,诗书画在行,他却不守旧,学建筑设计,学米丘林园林嫁接,没有士绅的派头,多的是为人的宽阔和助人的喜悦。
春节要来了,家家写春联,每年腊月间,家里都有来求联的乡邻,络绎不绝。外公戴着黄呢毡帽,身披黄棉袄,和颜悦色、气定神闲,站了马步,在院坝里的八仙桌上写春联。每当这时,我人不过桌面高,跑上窜下,辗转其间,帮着外公打下手。学会了招呼来人,搬凳看茶,磨墨、裁纸、折印、压尺方,看外公挥毫泼墨,和来人不咸不淡摆陈年掌故。慢慢觉得写字的好处,跟着专心练字,冬天里,手脚僵冷,外公用手帮我搓热,夏日里,我姿势不正,外公拿戒尺戳我松垮的肩背。有几年,家里的春联都由我来写,外公在旁把关,看那些字从歪歪扭扭,变得眉眼伸展,我终于也装上了家里的门面。
平日里在学校读书,春节却有耍的自由。大年初二后,跟在外公屁股后头,去金孔街上赶场。作为县乡的名人,一路人给外公拜年,我像个自得的跟班,被人拉过去塞一把糖果,摸一把头,听不完的吉利话,看不完的西洋镜。某家耍狮子的等着外公去点睛开耍,镇上的川剧团好戏登场,我歪靠在外公坐的太师椅旁边,听那些喧闹的锣鼓鼓噪新年,看那些投入的演出和剧情渲染世俗的欢乐,不知不觉间,手上的糖霜黏成了糊糊。
看戏、吃茶、打长牌、抽叶子烟,喝油茶、耍糖人、吃糖葫芦、打地牛牛,老小各有相安。从个体到邻里,从家庭到族群,记忆里的乡场生活,才是中国传统社会和节庆礼仪寄身和栖居的真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