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暮雨
(2)结婚生子
相亲那天,母亲特意打扮了一番。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发上戴着一个白色的宽大压发。一件白底蓝碎花的衣服,一条蓝色裤子。那双眼睛带着淡淡薄薄的笑容。张阿婆带来那个男人叫赵大成。他三十多岁。中等个,皮肤黝黑粗糙,两只眼睛深陷着。穿一件旧青布衣服。他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并不时四下里张望着。张阿婆满脸堆笑,对坐在身边的母亲和那男人道:
“秀文,大成,你们俩有没有意见?对这个事情还是表个态吧——大成呢,是个单身汉,可以入赘到你们家。”
“我没意见。”赵大成微微笑了笑,并用那双散发着灰暗的眼睛难为情地瞧了瞧母亲。
透过那人的外貌和贫寒的家底,母亲并不多喜欢他。但是,家里一向空落冷清,又缺少男劳力。母亲犹豫不决道:
“张姐,我再考虑一下吧。”
水井旁横卧着一棵大树,井里的水清幽幽地摇晃着。母亲用扁担勾着木桶,她摆动着扁担,装满了一桶水吃力地拉着。打好一桶水,又打好了另一桶。母亲担着水,扭动腰肢,摇摇晃晃地吃力走着。桶里的水装着晨光摇晃。一切景物都在晨光里醒来。扁担磨着母亲的肩,她觉得微微地痛。她气喘吁吁地不停地左肩换右肩。
“秀文,快放下,我来。”大成老远地走来,大声道。
“你来了。”母亲微红了脸,她放下扁担道。
赵大成挑起水桶迈开稳稳的步子走着。晨光里,两个晃动的人影默默地走着,身影越变越小。大而黄的月亮照着我家破旧的小院。微弱的煤油灯散发着旧时的光芒,那火焰忽儿抖动着乍明乍暗。小狗在屋檐下懒懒地吠两声。我在灶屋里一边烧锅,一边津津有味地翻着识字课本。母亲在菜板上淘米切酸菜。突然,她用一根黄荆条打了一下我的手臂,眼里闪着责备的光道:
“好好烧锅,别浪费我的柴。把那么多柴填进灶里。你看这么大烟,这些柴都没燃过,不可惜吗?”
我的眼里闪着委屈的泪花。我知道,别人家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刻苦读书,而我的母亲却不管不问。一放学,就叫我做这做那。
饭煮好了,我坐在门槛上,难过地盯着那只小花狗,而那只小花狗也带着愁容盯着我。月亮依然在天空故我地游走,哪知道我小小心里的苦恼。
“之红,在门口坐呀?” 夜色里,赵大成满面笑容朝我走来道。
“赵叔叔来了?”我站起来道。
“之红,叔叔给你带来了一把铅笔。”说着,他便把那把花花绿绿的笔递给我道。
“谢谢赵叔叔。”我望着那把精致的铅笔,立即喜笑颜开。心里的不快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哇,我有笔了。”我兴奋得大叫。
“你来了?”母亲出来招呼道:“一起吃饭吧。”
大家高高兴兴在一起吃了一顿晚饭。饭毕,赵叔叔手脚麻利地和母亲收拾碗筷喂猪去了。我们三姊妹在院子里疯闹。
夜深,尘世静悄悄的。山乡浸入到黑暗中去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在梦乡中做梦去了。赵大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黑暗中,他大睁着眼。她想起秀文那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想起她那水润的脸蛋,想起她那双晶亮如水的眼睛,他心中的兴奋和激动浩浩荡荡地奔流着。他渴慕着女人温暖的味道。他蹑手蹑脚地走下床来,站在秀文睡觉的屋门口。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谛听着,屋里仿佛传来秀文睡觉的均匀的呼吸声。他想敲门进去,但又怕秀文反感他;他不进去,但又抑制不住自己的爱恋之情。他立在门口呆呆地一动不动地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外面传来一两声鸡叫。他终于下定决心敲了敲门。
“谁?”里面传来秀文惊惧的问话声。
“是我,我呀。”他低低道。
“大成。”秀文犹豫了片刻道。她打开门,赵大成进得屋来,他转身把门锁好。
“秀文,我想死你了。”他的气息变得急促起来,一把抱住她低声道。
“别,我不习惯。”秀文推开他。
“秀文,嫁给我吧。”他低声求道,并低下头吻她温润的嘴唇。
月亮在窗框里明亮了一下,呆了片刻,又游走了。两个人的爱情在寂静的夜色里启程。那夜,我的母亲便答应了与赵大成的婚事。
母亲在为她的婚事而忙碌着。他们把那间正房墙壁用白灰粉刷了一遍。再用多年来的积蓄买来一间木床,几件小花被褥,两个枕芯。一口木箱子。因为是再婚,母亲决定只请几个内亲及邻居。大家为结婚宴席准备着肉食菜蔬。小院边的磨子边,母亲在磨豆腐,她一边推着磨子,一边把和着水的黄豆添进磨眼里。那白花花的豆腐和着水流绵绵滴落在磨槽里。母亲推得累了,她道:
“之红,宝红,过来推会儿磨。”
于是我和妹妹两个换去换来的推。我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推着,推了一会,力气用完了,脚也拖不动了。两眼昏昏花花。
“你两个休息会吧,我来。”这时,赵大成走过来道。
闻听此言,我和宝红像获得了解放似的,长吁了一口轻松的气,满心欢喜地走过一边歇息。
结婚那天,是个热闹的日子。母亲穿着一件红色收腰花袄。一根粗辫子辫在脑后。一双大而黑的眼睛笑意盈盈。赵大成穿着一件蓝色中山服。一条蓝色新裤子。剪着平头。微黑的皮肤上一双眼睛散发着善意的光芒。厨师在院子里架起锅灶,黄黄的火焰旺旺地燃着。那些鸡鸭鱼肉,绿色蔬菜堆满了菜板和簸箕。那些蒸笼上席里飘出令人馋涎欲滴的味道。人们来来去去,热热闹闹地瞧着新鲜,拉着家常。酒席上,两位新人端着酒杯,敬着客人。大家彼此说着祝福客套的话。那天,对于我们三姊妹来说,是个很快乐的日子。我们穿着花布新衣服。张阿婆是个热心肠的人,她给我们三姊妹夹了很多好吃的。杏红更像个饿鬼似的,她把那些好吃的卤鸡脚霸占在自己面前,一人津津有味地起劲地啃着。一双油腻腻的小手在桌上东抓西抓。宝红冷不丁从她碗里偷夹一个,她发现了,便大闹起来。
继父到我家后,我家便有了些生气。家里有了男人,一些重活儿便由他做,母亲便要轻松多了。
第二年,母亲便生了个小弟弟。那天晚上,夜色厚重,山乡浮在夜色里寂静如许。水田里传来一片粗嘎的蛙声。星星在天空中疏疏落落。风沉沉地拂过院门前的稻田。母亲挺着个大肚子,她在屋里缓慢地轻轻地走来走去。母亲蹙着眉头,额上冒着细细的汗珠,脸色呈痛苦状道:
“大成,我肚子有规律地在疼,恐怕要临产了。你快去把后山的接生婆——梁四梅找来。”
“媳妇,你忍着点,我马上就去。” 赵大成见母亲痛苦的模样道。说完,他立即拿着一根电筒下山去了。
母亲在屋里走了会儿,便大汗淋漓地倒在床上,她双手拉着床架子,大声哼哼唧唧,一绺乌黑的头发也被汗水浸湿了。我和之红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我蹲在床前屏气凝神地看着母亲。母亲挣开疲惫的双眼,吃力地看着我,用孱弱的声音道:
“之红,快去烧些开水,一会接生婆来了好用。”
“嗯。”我点点头道。
我麻利地洗好锅,掺好水,并点燃柴火熊熊地烧起来。我心里默默地念着,接生婆,快快来呀。
我对不知所措的两个妹妹吩咐道:
“宝红,你和妹妹去看叔叔回来没有?”
宝红懂事地应了一声,就和杏红奔门外去了。
不一会,门外就传来她们高高低低急急地呼喊继父的声音。
母亲一声高过一声地在床上叫着,她大声道:
“之红,快点扶我下床,我想解手。”
我小心翼翼地扶母亲下床来,让她蹲在桶边。这样母亲似乎要好过点,她的脸上出现了舒适的神色。她在桶边坐了半天道:
“之红,扶我上床,我这样坐在桶边不行,一会把孩子生在桶里了。”
我把母亲扶上床来。宝红和杏红跑进屋来道:
“叔叔还没回来。”
“嗯。”母亲吃力地看了我们一眼道,“你们站远点”。我们三姊妹便退到门槛上。随后,她大叫一声,双手死死抓住床架,用尽全身力气使劲挣着。突然,哇的一声,一个小小的孩子似乎落地了,母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慌忙坐起来,一下接住了身下的小孩。就在这时接生婆到了。
“生了?自己接住的?”梁四梅问道。
“嗯。”母亲有气无力道,“开水烧好了的,医生。”
“好坚强的人!”梁四梅微笑道,“是个儿子——打开水来,我把器具消下毒。”
听说是个儿子,继父眉开眼笑地打来开水。梁四梅开始消毒,剪脐带,包孩子。听着弟弟——赵金斗哇哇哭的声音,我们三姊妹围着弟弟,好奇地摸着他的小脸、小手、小脚丫。接生婆做好了一切,父亲付了钱,便送她回去了。夜色里,手电筒的光在山崖上忽隐忽现。远处,隐隐传来一两声狗叫。我和宝红又赶紧给母亲煮涝糟鸡蛋。母亲抱着弟弟,看着他那皱巴巴的熟睡的小脸儿,她爱抚地亲了亲弟弟的脸庞。
过了两年,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赵银斗。
(下周五请看: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