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茵梦
来吧,人间的孩子!到沼泽和荒地来吧,同精灵手牵手,这世界哭声太多,可你不懂。
——叶芝《被偷走的孩子》
假设我已经是一位垂暮的老人,那么我会如何回忆我的5.12……像安妮回忆她的奥斯威辛,像普鲁斯特回忆他的似水年华,抑或像罗丝回忆她的泰坦尼克……我总会回忆,并且永远都只会以一个时间角度来回忆,那时高三,永远的高三,就仿佛时光不曾改变。
那是一个缱绻的午后,地理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解着我们的试卷,是那道害我丢了4分的选择题“我最后讲一遍……中国,属于喜马拉雅山地震带。”无奈的腔调和一阵桌面物体的强烈碰撞声几乎同时响起“中国的主要地震带是东南沿海地区,四川龙门山脉一带…….”地理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唰唰写下板书,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所在的这个教室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一开始我只是感觉像是有人在踢我的凳子,后来我的座位开始剧烈晃动,左右摇摆,我下意识地丢掉手里的笔想抓住前面的桌檐,可我发现我的桌子也在左右晃动,我的手像是摸了油一样抓不住任何东西……有那么几秒,教室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所有的同学都被这突然发生的变化惊得呆住了,没有人知道到底怎么了,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楼上施工?龙卷风?炸弹?土地松动?恐怖袭击?……“啊!地震!快跑!”当有人打破沉默,吼出了正确答案之后,教室里顿时尖叫声一片,我们凭着求生的本能向教室外冲去,桌椅踢倒一片,同学们手里拿的各种东西胡乱地在空中飞舞,教室里所有立着的东西全部倒了,我们失去重心地东倒西歪,胡冲乱撞……在那个下午,那个陪我奋斗过一年的教室留给我的最后印像只剩下一个挂在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投影仪,黑色金属,钢架,在5月12日的下午,它却像是蹩脚的舞蹈演员正在不自然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带着某种预言的意味。
在6月7日之前,我总是忍不住地回想地震发生时的这一幕,像是在回味曾经看过的某部消遣电影,心中有一点邪恶的希望它能够重放,一遍又一遍,不要停下。我把它放进嘴里舔舐咀嚼,它有着一股我从未见过的黑色大海的苦涩味道,也许还带有深海生物在排卵期散发的阵阵腥甜气味。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艾略特
一场特大地震就这样到来了。我在整个逃生的过程中都特别冷静,像是熟练地应付一场无聊的文艺晚会彩排,而不是慌张地带自己逃离死亡。跑到操场的时候,我听见了哭声,此起彼伏,这哭声宣告着某些改变,一些东西结束了,而一些东西应运而生了。
我把耳朵贴在地面倾听地心的咆哮,该怎么形容那声音,我觉得是一群狮虎猛兽在抢夺一只楚楚可怜的羚羊,争相用分贝的力量来证明自己的强大。那声音由远及近,层次感分明,仿佛还可以分出雌雄声线。我想如果路得维希曾经听见这声音一定能写出比第9交响曲更伟大的作品。
接着就是乌云裹挟着闷雷滚滚而来,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撕去了面具,露出恶魔的獠牙嘲笑着人类的愚蠢。
地音和雷声,突然阴暗的天空,没有找到重心的教学楼,此起彼伏的呜咽,突然消失的手机信号,神色慌张的校长,时不时晃动的地面,迷茫不知所措的几千双眼睛……这是世界末日般的荒凉,我却像童话里无意闯入黑暗魔法世界的小孩一样莫名地兴奋。
“无聊的日子里,纵火即娱乐,脸上的抓痕也成了装饰。”
——高尔基《童年》
爸爸来学校接我,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了我,看见我完好无损,激动得拥抱住我,就像美国灾难片的典型镜头。
大街上人头涌动,早已没有机动车道和人行道的区别,为了远离两边的高楼,行人和车辆第一次和平共处。有人在路边搭帐篷,有人蹲在马路上抱头痛哭,有人把手机高举过头寻找信号,医院把病床抬到到了人行道,上面躺着的病人紧张地护着自己的输液瓶或者是打着石膏的右腿,电台里有坚守岗位的女播音员用惊慌的声音试图劝慰市民不要惊慌,路旁很多本应亮着灯的建筑因为断电而集体失明,使本来就阴暗异常的下午显得更加死气沉沉,家是不能回的,到了晚上,所有市民都不顾身份地抢占路边的空位无奈地仰望着自己的房子,成都一夜未眠。
学校停课放假了,天数比我想象中还长,由于余震不断,人心惶惶,冒着危险从学校拿出来的课本也变得毫无用处,我第一次有了正当的理由不去学习,守着电视看24小时滚动播出的地震新闻已变成了我赋闲在家期间最重要的消遣。由于谣言说都江堰的化工厂被污染,处于下游的成都立刻关掉水闸,全市停水。于是那天,几乎所有市民都在恐慌地抢购水和食物,我也加入了这场大战,仿佛体验了我从未经历过的那个特殊年代的场面。那一刻,我想起《自由引导人民》这幅画,想起女神旁边站着的小孩那无知但却坚毅的眼神……
我像是回到了中世纪或者某个更加带有奇幻色彩的时代,一切都充满了未知性,但危险的气息又呼之欲出。地震像个恶魔一样放肆地践踏着人类的生命,我气愤!
接下来的日子,学校反复地停课复课,就算是复课的日子,我们也经常因为突然光顾的余震而集体逃生到操场。班里没有人敢去撕下临时教室前挂着的还标着几天前日期的倒计时牌,大家都在努力麻痹自己,尽量不去想我们的处境有多尴尬,我们的高考形势有多严峻,我们像是一群傻子,被这场地震幽了一默。
“忧郁的天空下是广阔的麦田,我无需费力表达我的悲伤和极度孤独。”
——梵高
临近高考,按惯例社会各界都应该开始广泛关注了,可这时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报纸上的新闻除了地震还是地震。坚强的地震孤儿当然比我们高三学生重要多了,我每时每刻都想冲到第一线去当志愿者,如果我不是高三。
高三高三,地震地震。这两样本来毫无关联的事物就这样不可救药的相爱了,而我们,成了他们孕育的最具悲情意味的孩子。
我们理想的生活在别处,可是我们真实的未来在这里,因为我们必须要站在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上创造我们的未来,所以我们必须接受它的考验。我们的内心已经充满灰尘,但是高考要求我们一尘不染地迎接它的到来,所以我们必须用汗水和泪水把它冲刷干净,即使这过程很痛很漫长,但这疼痛是必须的,我们学会了坦然面对。
“让日子周而复始,我们能忍受——我们曾有炳耀的今夏。”
——张晓枫
6月8日下午5点,我们走出了高考场地的大门,没有谁欢呼雀跃,现场安静得有些蹊跷。我们,经历地震接着经历高考,经历地震的时候经历高考,经历高考的时候经历地震…..累了。
可是我们是骄傲的。
就像我高考结束那天晚上在日记本里写的一样:生如夏花,曾经伤痛的记忆在这个夏天被蒸馏得只剩下醇厚的回想,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痛也将在这个夏天的绽放中成为涅槃重生的印记。
这就是我的5.12,在我的记忆中,它将一直如夏花般绚丽。
(作者系复旦大学视觉艺术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