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昌建/文
西湖如大家闺秀,湘湖如村姑乡女,这是文人墨客较为相似的看法,正如春夏秋冬各有景致,但如果比较西湖和湘湖这两个湖的景致,实在也还是有异中有同、同中有异的,因为村姑也不是说不想略施胭脂,而大小姐有时也想走走乡野路线,把裙裾撩得高高的。凡事不都是那么绝对的。一本正经中的娇态可人,轻俏活泼中的落落大方,其实也都是美的异数,而且反差越大,体验也越是极致。
所以,看惯西湖的人,突然跑到湘湖来,那是可以大喊几声的。这也正如湘湖中各种各样的桥,在白天看无甚异趣,但一到了晚上,尤其是灯光或明或幽之时,这效果便也出来了,想想也是啊,湖中如没有一座桥,便少了不少趣味。
西湖之苏堤、白堤、杨公堤,能让人或车行于湖中,被水荡漾包围而又能且行且游,此中乐趣便是人心之秘密。而湘湖上的跨湖桥,将湘湖一分为二。更有知名或不知名的桥,卧波如虹,倒映成月,座座皆是曲线美人,据说湘湖一共有一百零八座桥,你在桥上看风景,而风景里的我们又在看着桥上的你,如此的感觉便有了一点点诗意。
那天跟几位同道文友一起游湘湖,先是在跨湖桥博物馆里流连了大半天,最后还是把目光停留在了那八千年的独木舟上,太奇妙了,这棵伟大的树,见证了南方文明的悠远流长,而且它又一次划向了历史的深处。
我学校毕业后曾做过两年的历史教师,一度沉醉于此,有时一节课45分钟,就如马蹄踏过了千年风烟,再手一挥,又是一千年过去了。
课本中早有定论的良渚文化,是四五千年前;而到了余姚的河姆渡,又推至到了七千年前的文化,这正如水手在不断地划桨,划着划着,又划到了八千年前,天呢,而且就在湘湖上,这恰恰证明了湘湖的前世是一片海洋,钱塘江也还是一片海洋,所以才有独木舟,而稻米、茶叶和陶罐的出现,也证明了在八千年前,南方已经进入了农业文明时期,至少我们在岸上的诸种生活形态已经出现了。
走出跨湖桥博物馆还是有点依依不舍的,因为这意味着我将穿越回到现实中来。从空调中出来,首先迎接你的还是一阵热浪,俞平伯先生说“江南苦夏,湖上尤甚”指的是西湖,现在到了湘湖感觉还好,自然的空气还是可以大口大口吸进去的,相对而言,这里的空气比起杭州城里的空调风,还是要好不少的。
当再回首博物馆时,只见暮色初降,那顶贝雷帽似的圆顶好像已经下沉了,这也正如刚才还含山的夕阳,此刻已经收工回家,同时也收回了大半的暑意。
风时有时无,天空却开始往蓝的方向倾斜,这个时候用手机拍照片是最好的,特别是可以勾勒出湖天一色的轮廓,尤是那远处山上的寺庙,也开始朦胧了起来,不过这最好的时光其实也就15分钟左右,因为很快的,远处的灯光渐次亮了起来,这个时候天际线渐渐变模糊了,远处的山头也像一朵墨似的化开去了,化着化着,山和天空便渐成一色了。
步行至湘湖大院,早有游船泊在岸边,据说今天是要在游船上吃饭,这于我可是平生第一趟。我印象中,萧山朋友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一定是不一样的花样,尤其是游湘湖。因为面对如此一个好湖,你不到湖中间去,就是枉为好湖;到湖中间你不泛舟不饮酒,那又枉为做一介文人。
做文人总得有点“文气”,比如那天我们实在是比较心急,一上船就想离岸,就想到湖中间去小乐胃,最后还是服务生耐心,说所有的酒菜都得从岸上做好拿下来,包括米饭,一旦船离岸了,你要让龙井虾仁里的虾再游过来,这是绝对办不到的,所以扶栏远眺倒是花了一些时间的,这给拍照者提供了绝佳的时机。这个时候湖上已有水气弥漫了开来,好像酒意慢慢上来了,这就是湘湖夏梦的开始。
船终于开了,酒也终于端了起来,白的小杯,啤的大杯,都在游船这只更大的酒杯里荡漾。是啊,那还真是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因为此时的湘湖犹如酒湖,一个猛子扎下去,好像就到了吴越春秋时期,范蠡先生和西施姑娘的故事,其实就是在湘湖一带上演的,也总是让人感慨不已,他们白发红颜,一叶扁舟泛湖上,千年空留艳羡情。这不,越王城山,宛如城堞,那烽火早已散去,我只盼望有灯光打来,像是从春秋年代发送而来的一条微信。
边喝边欣赏夜游之美景,这时却见我们好像在各种各样的桥下穿梭,虽然我叫不出这些桥的名字,但当灯光点缀其上时,那真是各有各的妙处。比如那曲线如带的21孔桥,事实上是来不及让我数这21个孔的,只是萧山朋友这么介绍的,那在船上看桥,跟在桥上看船,味道是不一样,不过我想都是风景吧,当然如果此时有个姑娘在桥上看自己的倒影,那我是会有一丝担忧的,因为怕她一恍惚,就惊醒了我的夏梦。
也有的桥拱很高,曲线也陡,只见那上面也可行车,此时看跨湖桥,才知是五个孔的,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坐车翻苏堤六吊桥的情形,其实现在驱车过杨公堤的那几座桥时也是一样的,那突然下降的感觉是会有两腿一酥之感的,如是小孩那是会哇地叫出声来的,这是欢快的叫声呵。只是我们现在很少大声喊叫,更少欢快地喊叫了,当然酒喝高喝嗨时除外。而我们在船上,看到那形色各异的桥时,只是会啧啧赞叹,这也犹如品尝美酒,在觥筹交错之间,也是啧啧有声的。
也有寂静无声的,比如在经过一片苇丛时,只见也有依稀的灯光潜伏其中,那或者也是一小小的孤岛,因为船速和角度的关系,看似不大,或许它是别有洞天的呢。
船行至音乐喷泉处,速度明显放慢了。一般人看喷泉多是在岸上,而我们是在湖上看灯光下的喷泉,是啊,灯光本是照向黑暗的,现在却成了秀之一种。再看那岸上的舞台,似也像波浪型的贝壳,只是比悉尼的更为抽象和空旷,这倒也是极美之一景,至少是能把眼球都吸引住了。
现在我们是在船上,船行在湖上,且是一边品酒一边赏景,这可是人间美景啊,而喷泉是水做的,水静时有静态之美,水动时特别是水喷越激发时,那好像喉咙口的一口烈性酒吞了下去,顿时一股小火焰直抵丹田,这也正如此时的喷泉有团体操之气势,那么划一整齐,那么前赴后继,那么高亢激昂,特别是在音乐的伴奏之下,好像是把人的心情一次次喷了上去,所谓心花怒放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吧。
尤为可喜的是那喷泉还会变形,成扭动的曲线,有时是圆柱体,有时是圆锥体,甚至还是菱形和弧型的,她们相互追逐逗趣,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好不快活啊,再加上灯光色彩的变化,赤橙黄绿青蓝紫,这可是考验手机拍照的时候啊!这时候我们中的几位好酒之友都放下了酒杯,端起了手机,是的,端起手机,因为需要两只手端稳呢,顿时只听一片咔嚓声,五分钟之后朋友圈里便再次升起如斯喷泉。
后来知道这就叫湖山广场,是整个湘湖夜游的中心,它有一个颇为精彩的保留节目,那就是有一场有关湘湖传说的情景演出,这也正如那一年G20杭州峰会上的《最忆是杭州》一样,算是湘湖印象吧。本来是打算上岸后看第二场的演出的,但是良辰美酒,让我们不想弃船登岸,正如我们不想弃暗投明一样,因为如果全是灯灿如昼,那就失去了夜游的意趣。
“乒”的一声,只听船舵手一声“有鱼”,我们即赶到前舱的甲板上,只见一条一尺多长的鱼蹦跳了几下,没等我们去抓,便又跳回到了湖中。这莫非是鲤鱼跳龙门的现实演绎版?陪同的朋友说,前几天一同跳上来的还真有三条鱼,最后还是将它们都放生了。对鱼儿此举的唯一解释是,我想它们也很想看一眼这美轮美奂的灯光秀吧,或者也有小小的不堪其扰?
也可能是喷泉传来的水气,也可能是湖面真的起了一点点小风,至少那鱼是搅了一点小风上来的。这个时候的感觉是最为爽气怡人的,因为这在湖面上,闻不到汽车尾气,也听不到嘈杂的声音,而空气中却又有一股久违的田野之气。
“喏,有星星的!”不知谁在船舷边喊了一声,这便让我们再次放下酒杯,齐刷刷地去仰望星空,一开始还真有点对不好这个焦,总是有点模糊,十几秒过去之后,那调皮的星星真的就眨了起来,那真的就像儿歌中所唱的那样“一闪一闪亮晶晶”。
我在想,如果是月半时分来泛舟,那可能会让我等跳下湖中去捞月的。是啊,此刻如果能跳下去游上一阵,那该是多么惬意啊,可惜现代人得遵守现代人的规矩呢,何况同游者中还有女士。
好了,已经够诗意够奢侈了,这就要解决我们的杯中酒了。一开始大家还有点谦虚和推让:你说够了,我说多了。我曾经说过一句话,钱不用不用也会少起来,酒喝着喝着就多了起来,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明明一斤白酒三个人平分,最后每人却都说各自喝了四两,那多出来的二两莫非是酒厂还是店家赠送的?这样的说法和争端在酒局上是比比皆是,但此番在湘湖的船上,这一现象却是不可复制了。
为什么呢,因为湘湖的秀色可餐,夏姿迷人,我们都忘了在酒量上再谦虚一下了。为什么?事实上是当大家正想习惯性地谦虚一番时,突然发现各自的酒已经所剩不多了。“再来一箱啤酒!”当我们如此吆喝时,却没有服务生应答,大家面面相觑三秒之后,我们突然明白了,因为所有的酒都在岸上呢!
“要是有一只独木舟多好啊,我去运一箱啤酒上来!”我脱口而出,因为我想到了那博物馆里的独木舟,此时是否能够载着我的意念划一次呢。
“你想得美,想得比西施还美!”甲酒友如此回了一句。
“妙妙妙,所有梦想都是最美的……”乙酒友又等于是点评了一下。
“呵呵,做个东施也是好的,只要有梦想。”丙酒友如是说。
突然我们就沉默了起来,好像这就是一场梦,生怕谁再一响动,会把这美梦给惊醒了,这可比没有酒喝还要难受呀。
“喝酒!喝酒!”我们终于端起了酒杯,包括只喝茶的几位同游者,有的甚至咬字已经不准,将“喝”咬成了“哈”。那夜同游者,皆是杭州有名的才子佳人,这一夜他们的名字不重要了,事实上这一夜已经过去数年,此文算是忆旧之作,但是我仍然可以说,这一夜我们就叫湘湖。
(作者系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