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降,中国画家书写历史功业的方式几乎是被注定的:在中西互动的格局中构建中国画的现代形态。这个巨大的历史课题,既是对中国画家的沉重拷问,也是中国画家所获得的重大机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此课题面前,许多画家落荒而逃,从中创造艺术业绩并以此进入历史的,不过寥寥数人。放眼当今画坛,情况亦大抵如此。所幸者,仍有一批画家执著于此,他们创新实践所放射出的智慧之光,维系了当代中国画的全部希望,也为中国画家的创造力保持了基本尊严。在这个充满活力的队伍中,何家英以其三十余年持续不断创作所显示出的独特理念、风格及修为,无可争议地居于前列。

1980年,年仅23岁的何家英就以写意性作品《春城无处不飞花》获奖而在美术界崭露头角。多年后,谈及这幅作品时,何家英对作品中“文革”模式的影响以及洋溢在画面上的快乐情绪表示不满,认为它们过于肤浅。如何公正地评价这幅作品我们暂且不谈,但是,我们要公正地注意到这幅作品对何家英巨大的,或者说唯一的回赠,那就是这幅作品宏大主题下所倔强地表达出的对现实生活真实的生命感动,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尊重。画面上的每个女孩都仿佛刚刚从“红、光、亮”“高、大、全”的抽象模式中挣脱出来,获得了独特的个性,这一转变,让一个工业题材的画面洋溢出浓厚的抒情性。这些新气象、新品质在“文革”创作模式的阴影中虽然稚嫩,却预示着何家英艺术的未来走向。
从写意转向工笔画领域,何家英仅用了短短的一年时间,他为这个新领域带去的唯一家当就是对生活真实的生命感受。他并未意识到这个看似简单的家当对工笔画的革命性意义:一场以感性审美方式重建工笔人物画的努力将由此开始。
当然,在何家英年轻而单纯的心灵中,此时并没有这样的宏图大略,他转向工笔画的原因和他的心灵一样单纯:避开写意画领域中盛行的“文革”模式,转向现实生活的真实,让自己笔下的人物有血有肉,有灵魂,有个体生命价值。第一幅工笔人物画《街道主任》的转折性意义正在这里。在那个时代,这幅作品中人物胖硕的身躯,手持烟卷的蛮横姿态,以及脸部难以抑止的霸气,都作为人性、个性复归的见证而受到美术界乃至公众的关注。
对历史洞幽察微保持着浓厚兴趣的何家英当然熟知这一变故,和别人不同的是,他读史不仅仅是为了兴趣,更重要的是为自己的工笔画变革寻找到历史依据及途径。在晋唐人物画上,他似乎找到了所有的答案,也因此油然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他写道:“晋唐人所创立的艺术范式一定是从切身感受出发的,其间,也经历了反复的艰苦过程,只是后人掷弃了这个过程,而只摹写一些形式套路,所以才越画越空洞……晋唐经时即遥,所剩不多,但典籍还在,可以启心智……当然命脉还在于立足点,立足于生活本身,感受本身。”有论者以此来判断何家英作品是对晋唐传统的回归,此论非虚但过于简单,因为何家英之所以煞费心思地在晋唐绘画中寻章摘句,其目的并不在于简单的“回归”,而是为他复兴工笔人物画这篇大文章增加历史的注释,为他以感性美学方式来挽救工笔画的努力提供一个丰厚的历史背景。
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什么以感性体悟来获取生活真实这一方式在何家英那里有着宗教般的高度。在多年的艺术实践中,何家英正是怀着一颗虔诚之心来面对生活,面对自然,面对人生的。在很多情形下,他怀着像农夫对待土地一样的感情来感受生活,以辛勤的耕耘来期盼收获;有时,他也会以猎人般的灵敏,从纷纭的生活中捕捉自己的猎物。在何家英心中,生活、人生与自然,既是伟大的导师,又是伟大的母亲。作为导师,它会教会你如何去发现隐藏在每个生活瞬间,每个哪怕是像树叶一样的自然物之中的生命真实和真理;作为母亲,他会无私地为你提供取之不竭的形象、动作、结构、线条、色彩,并以此激活你的想像力和激情。无疑,生活和自然对何家英而言,已成为一个伟大的训练场,它成功地培养出何家英优异的感受能力,而在这个能力之中,“对人——创造物中最年轻,最丰富多彩,最活跃,最富于变化部分——心灵的观察和描述”(歌德语)的能力是最为突出的。因此,我们可以把何家英称为一个敏感者—他单纯的内心世界一直保持着超常的对自然、社会诸事物的敏感性。

梦里寻花
感恩于生活的给予,何家英始终将自己的想像力、构思、技术、语言,也包括激情统统置于对生活真实体悟的空气中,他坚信,离开后者,前者将在缺氧中而荡然无存。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惊喜地发现,唐张璪提出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一伟大命题,在何家英的实践中焕发出了时代光彩。感悟生活的真实,并以个人的心性创造而表达出来,坚定地成为了何家英的创作信念和实践方式。在此,何家英不仅成功复原了晋唐绘画感性体悟的传统,也为自己的感性美学寻找到了基础内容。
如前文所及,何家英进入工笔画领域的想法是单纯的。然而,随着创作实践的深入,早期单纯的兴趣在不断遭际的问题中逐渐凝结为使命意识。很显然,这种使命意识是自我给予的,因此,何家英乐于承受这种意识所带来的压力,并在压力的驱动下去直面那些难以回避的课题。归结起来,何家英复兴工笔人物画的基本课题有二:一是如何以感性体悟的方式获得生活的真实;一是如何将来源于生活的“真”化为艺术的“美”。
何家英对如何“化真为美”课题的回答让我们更愿意以诗人的立场来评价他。在多年的创作实践中,他“化真为美”的方式完全是诗人化的——把平凡的、人们熟知的日常现实转化为诗意的境界,在何家英那里仿佛已是来自于本性的偏爱。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何家英以感性美学重新阐释、唤醒工笔人物画努力所结出的硕果:对生活真实的体悟彻底激活了这个古老的结构,从中焕发出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瞬间便催生、塑造出一个诗意的唯美世界。在此过程中,工笔人物画完成了由古典到现代的伟大蜕变,它不再是被丢弃在历史边缘的弃儿,而是充满青春朝气的主流绘画样式。作为创造者,何家英无可置疑地成为现代工笔人物画这一概念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