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2月10日 星期五 国内统一刊号:CN51—0098     中国•企业家日报

裁一截山水寄放乡愁

来源:企业家日报 作者:

  ■ 文/詹义君 摄影/杨辉祥 易兴顺

  那年,站在四川平乐古镇乐善桥上闲望、发呆。阳光温暖明亮,充满了春天的味道。吊脚楼旁散出一个红衣女子,她碎步走下石阶,停在了白沫江边。在她低头浣衣的那些时候,背后的一树红桃轻轻骚动了几回,将几瓣桃花撒上她的发梢和肩头……许多年后,每当提起平乐,我脑中首先跳出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它几乎成了我体认中标配的平乐印象——在唤醒我越来越遥远的童年记忆的同时也将我带入旧迹不复寻的感伤:温暖和怅惘之间,无不指涉故乡与乡愁。

  

  行走:以散漫兼及回忆的方式

  记不清是第几次到平乐古镇了。

  这是一个冬日午后,天气出奇地好。车停在“平沙落雁”边上。下车后,从一道书有“江西街”的牌坊下穿过,往里走就进入了古镇的核心区域。因为是旅游淡季,再加上不是周末,街上的游人较少。街道两边的店铺有一大半关着门,间或开门的店家也少有顾客,有的店主干脆搬了把椅子躺在街沿懒懒地晒太阳。与旅游旺季人山人海的闹热相比,此刻的平乐显得有些冷清,准确地说,是闲。对于土生土长的平乐人来说,这或许早已见惯不惊,两千多年来,日子就是在这样反复上演的繁华与落寞中一路走过。

  平乐位于邛崃市西南18公里处。据可以稽考的史料查证,平乐古称“平落”,兴起于史前蜀王开明氏时期。平乐作为地名最早见于《宋史》。由于平乐地貌四面环山,中间一马平川,所以当地人习惯上叫平乐为平乐坝,细究起来,这个称谓可以追溯到隋文帝开皇三年(583),是时,此地即称平乐坝,属临邛郡火井县管辖。宋太祖开宝三年(968),平乐坝改名平乐镇。

  早在秦汉时期,平乐就已呈现出兴旺的景象,是南方丝绸之路的著名驿站和古川南蜀道的交通枢纽及物资集散地。西汉才女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和程郑就曾在此开设当时全国最大的冶铁工场,同时兼及用火井的天然气煮盐。平乐盛产慈竹,离古镇1公里外的芦沟竹海方圆8.6平方公里,竹木覆盖面积达1.6万亩。竹木资源催生了另一门产业——造纸业。宋《九域志》载:“平乐镇,濒河,水陆通道,市口繁复,纸市犹大。”自南宋一直到明清,平乐的造纸业繁荣了上千年,这从平乐仍然保存有相当规模和数量的古造纸作坊遗址可以佐证。有人曾经这样形容平乐昔时的盛况:“古镇水码头帆樯如林,街道商贾云集,岸边茶楼酒肆笙歌绕梁、灯红酒绿;白沫江上商船争流;古驿道上摇铃阵阵、车马奔驰……”

  世事变迁,冶铁、煮盐、古法造纸等,业已成为历史记忆。今天的平乐,随着旅游业的兴起,餐饮业和旅馆业似乎渐变成了主流。镇上开得最多的除了餐馆,恐怕就是有各种各样名称的客栈了。

  对于平乐古镇,我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它直接关涉我的一段童年记忆。我的老家是在一个偏僻的丘区,离家九里远有一座只有一条街的场镇,这条清一色木板房的小街在我眼中曾经充满神秘,令我向往。记得有天,我去帮住在场镇边上的老师家割麦,因忙到天黑就没有回家。晚饭后,我去了小街。小街上几乎没有人,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偶尔从一两户人家并不严实的门缝或者墙隙漏出几丝昏黄的光亮,同天上淡淡的月色一起,给小街勾画出一道朦胧的轮廓。就是这样一条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的街道,竟然也让我莫名地兴奋了好久。那晚,我在那条黑魆魆的小街上来回走了两三趟……后来,这条街全部被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楼房所取代,算是彻彻底底断了我童年的念想。所以,当我初次见到平乐古镇,即油然而生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它唤起了我对已然不可追的岁月的夹杂着沧桑感的甜蜜回忆,私下以为,此处足以慰藉乡愁。我对平乐古镇情有独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是离我最近的古镇,是一想起来随时抬脚便可以去的地方。

  正如此行。午饭后,暖暖的冬阳里,突然对自己说:去平乐古镇走一走吧。话还没说完,脚尖已经朝向了平乐的方向。

  平乐古镇现在保留着的古民居都是明清时期的木结构建筑,具有浓郁的川西风格,房屋多数为一楼一底,下层作铺面,上层居家住人。街道两边的店铺能够称上百年老店的几乎少见,往往是几经易手,经营的大都是土特产、小百货、衣服鞋帽等大众商品。记得前些年,古镇上还有几家照相馆、钟表店、租书铺等传统店铺,转了几条街,没有看到,估计现在即或还在,它们的实际意义恐怕也不外是古镇的一道装点吧。

  在乐善桥旁,有家王氏铁匠铺,店面不大,一块铺板半截支到街沿,上面密密地摆了几排菜刀、柴刀、铲子、镰刀等铁器,小店内陈满各种杂什,显得有些凌乱,店子中央砌了一座火炉,炉膛内隐约透出一股冷气——看得出好久没有生过火了。

  听说平乐有一个懂古法造纸的老人,叫杨祚钦,他也是《竹麻号子》(从前造纸工人打竹麻时喊的一种号子)的代表性传承人,十年前,杨大爷在镇上摆了一个造纸的摊摊,专门展示手工造纸技艺。作为一个大多数时间迷失在纸的丛林的书生,我对纸有一种近乎入髓的迷恋,我很想亲眼见见古法造纸这一濒临失传的古老技艺,向这位平乐最后的纸工表达内心深深的敬意。但是,把古镇转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杨祚钦老人的摊摊。

  

  有一条河叫白沫江

  不知不觉在老街转悠了两个小时,感觉有些累,于是找了一个靠河的露天茶楼坐下来喝茶。老板说茶叶来自被康熙御封为“天下第一圃”的平乐花楸山。

  刚坐下,就有几只小麻雀飞来,欢快地跳跃在桌子底下和我的脚边,啄食方才离去的上一拨茶客散落的面包屑,一点没拿我当外人。看它们一副神态自若、毫不胆怯的样子,倒显得我有点大惊小怪。

  茶客们有的斗地主,有的摆龙门阵,各自享受着闲暇时光。我则拿出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翻着。一阵微风吹过,就听见背后有个略显夸张的女声:“哇!”回头一瞧,一树银杏正纷纷扬扬撒下金黄的树叶,那个瞪着惊诧的大眼睛的美女仰起脸,与飘悠的银杏叶构成了一幅迷人的画面。待风定,美女掸了掸肩头的落叶,轻轻甩一下美丽的秀发,然后转身倚着栏杆,望向河面:河水安静,波澜不兴。

  这条河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白沫江。有人曾经说,从宏观上看,平乐的格局其实是被白沫江的水流主导的。发源于天台山玉宵峰的白沫江穿镇而过,并被分流为“内江”和“外江”,形成“一江分三水”的格局,沿江两岸古榕参天,一字排开的吊脚楼,以及江上漂流的渔船和竹筏……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水光山色,让平乐古镇呈现出一派梦里水乡的韵致。

  我喜欢平乐古镇,有一半原因就是这条白沫江。我时常羡慕居住在水边的人,枕着涛声入梦,光是想想就令人陶醉。我决定今晚不回去了,就在河边找一家客栈住一晚。

  我入住的是顺江客栈。一进门,就见两边墙壁上高低错落地镶嵌着十来个造型各异的木质托盘,上面养了好几种形体纤瘦的花,既精致又淡雅。房间在二楼,靠外边有一个小阳台,正好对着白沫江。

  夜幕完全罩住了平乐古镇。倒了一杯茶,在客栈阳台间的“美人靠”(一种介乎于椅子与床榻之间的长木椅)上躺下来,我想的是不能辜负了这个美好的夜晚,这份由一弯河水烘托的惬意与空闲,我得将它往夜色深处延伸。

  河对岸一排路灯散发出一团团橘红色的光晕,和着古民居里间或透出的光亮,一起将河畔装扮出一派迷离的撩人景致。灯光倒影在水中,黝黑的河水泛动粼粼波光,风若稍大些,满河便上下左右摇曳彩色的碎片。往下河不远处,乐善桥在线条灯的勾勒中显出虚幻的影子,被彩灯点缀的半圆桥拱倒映在水面上,形成几个虚实相接的彩色圆环,多少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河面很安静,除了风要不要地将水面吹起一道道皱褶,听不见河水流动的声音,看来,今夜是听不到涛声的了。与夏天沿河茶座座无虚席、河上画舫轻舟穿梭、歌楼酒吧众声喧哗的闹热相比,今夜的平乐古镇显得有些寂寞,或许,这才是平乐古镇的本来面目。

  说是静谧,其实也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偶尔,窗下走过一对喁喁私语的情侣,一不小心将半句情话掉在了青石板上,随即又被清脆而悠远的足音盖住。还有,不知什么时候,街上传过来一阵打更声,复又将古镇带回陈年旧梦中。

  说到更夫,这是个怀旧的话题。

  此刻,我便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少年时从平乐走出去的人:北师大教授任洪渊。2010年11月,这个已经成为当代著名作家、诗人、诗歌评论家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回到了阔别近60年的故乡,他沿着白沫江寻找许多年前的美好记忆,动情地说起回到故乡之后,唤起回忆的第一个面影是他小学的一个女同学:“那时,我曾经多次在她家周围徘徊……”也许,那个白沫江边的少女的美丽面影,就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乡愁。

  我在想,这么多年来,任洪渊一定做过许多关于故乡关于平乐的梦。梦里,一定有一个浑身散发出山野青草味的女孩,一定有一条日夜流淌不息的河:白沫江。

  

  记忆中的田园牧歌

  过乐善桥,沿白沫江边的步道往上走,到古镇的上口处,就是天工应物风情园。

  骑龙山恍若一条绿色的飘带横亘在天工应物风情园的西北边,隔着半山腰上袅袅炊烟,芦沟竹海飘游过来阵阵清凉;浅吟低唱的白沫江从山谷一路蜿蜒而来,淳朴悠扬的山歌声里,数只竹船闲云野鹤般荡漾在江面上……

  站在风情园的前门,我心底突然生出几丝醋意,私下里想,这园子竟何等幸运,居然就这样占据了如此清丽明快的一幅山水图画。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几丛早已按捺不住内心春意的慈竹,斜斜地将少女般修长身子倾出古朴的院墙,随风轻招的枝叶宛如纤纤素手:你才是画卷中的主人!

  走进天工应物风情园,我自然地放慢脚步。“快”不是这座园子的节奏。透过那些镌刻在窗棂上的花鸟虫鱼,那些如梦似幻般老屋散发出的质朴和凝重、典雅与沧桑,我读出时间停留的痕迹。小桥流水、咿咿哑哑的老水车、不停旋转的石磨、池塘中嬉戏的鸭子、庭院里宠辱不惊的鸡仔、散落在林间的茅草庐、高耸的碉楼、田野间耕作的农夫、小道上时隐时现的古装少女……众多美好物象,被我如此以密集的文字罗列,颇感辜负了这样的园子,但我实在不知道如何用手中的拙笔将它们依照原样从容地摆布。好在我原本是来释放心情的,置身此等堪称世外桃源的人间佳境,我又何苦节外生枝自寻烦恼!

  流沙河先生曾经为天工应物风情园题写过“民俗风情园”的匾额,我们不妨把它当作这座园子的别名,它的大名则与刊刻于明朝崇祯十年的《天工开物》紧紧相连,这部被称为“世界第一部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百科全书”的著作,记载了明朝中叶以前的130多种作物种植、粮食加工、五金冶铸、舟船制造、燔石烧制、纺织工艺、酿酒榨油等生产技术。天工应物风情园正好对应《天工开物》,原汁原味地展现了100多年前川西坝子的村落布局、民俗文化和农耕生活场景。

  穿行在风情园中,我宛若穿越时光隧道,倒退回了百年前的农耕岁月。那些林立于园中的酿酒、榨油、造纸、碾米、磨面、织布、制陶、竹编、木刻、打铁等作坊俨若不知物换星移时世变迁而依然自顾精心打理着自己的营生;那些错落有致的农家小院、官宦庄园、平民草舍、耕夫土房看似不经意地呈现出小桥流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田园交响诗……

  我不止一次地产生这样的痴念:若这座园子是我的,或者就小小的一角。我不敢说出口,我怕不停殷勤奔忙在身前身后的风笑折了柔弱的身子。还是趁早采撷几缕白沫江的浪花,偷拾半帘天工别院的幽梦,我的行囊里不能少了这样的记忆。

  作家冉云飞说,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今天,当我们从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城市侧身回望乡土,有几个人的视线能够直达小村上空袅袅的炊烟而不模糊?

  置身天工应物风情园,打望山野清风、小桥流水、草舍田庄……我仿佛梦回到记忆里的故乡,那个早已沉入岁月深处的童年寄放之所。我由天工应物风情园,放眼整个平乐古镇,惊喜地发现,这是一处“望得见山、看得到水、记得住乡愁”的地方。我忍不住试问:可不可以容我裁剪一截山水寄放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