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06日 星期五 国内统一刊号:CN51—0098     中国•企业家日报

子欲养

来源:企业家日报 作者:

  ■ 冯大力

  

  古人感叹“子欲养而亲不待”时,满心都是伤感与无奈。我品味这句话时,则又叠加上了愧疚与忏悔。

  1983年,我父亲英年早逝。正在上初三的我六神无主,痛苦万分,但还没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受。对于生活压力与世态炎凉,我也只是略有感觉,远没有妈妈和姐姐们那种深刻的体会。

  然而,2005年失去妈妈时,我却掉进了痛苦的深渊,多年难以自拔。

  那年春节过后,妈妈经常说身子没劲儿。我却没有把这当成什么大事,认为是她没有休息好的结果,就劝她少操心,多休息。等到我爱人发现妈妈明显消瘦了时,我们才慌了神,赶快带着她去医院检查。

  遵照大夫的建议,我们给妈妈查了血,拍了胸片,做了心电图、脑电图和食管镜检查。结果,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大夫就开了些妈妈平时吃的治疗高血压、糖尿病和冠心病的药,嘱咐妈妈保持心情愉快,适量运动,注意多休息,并叮嘱过一段如果不见好就再来检查。

  我放心地穿梭于郑州和广州之间,全身心地争取广本4S店。

  冬春之交,妈妈受了凉,并伴随发烧。去看大夫,确诊为普通感冒。可是,吃了几天药也不见好。更糟糕的是,一天凌晨,妈妈居然感到了呼吸困难。

  等我们把妈妈送到医院时,她竟然不能说话了,我们也接到了急诊科下达的《病危通知书》。

  我的好兄弟兆云不仅第一时间赶到了急诊科,而且立即联系省医的心内科、呼吸内科、消化内科、高血压科和普外科大夫进行会诊,抢救。

  六点多时,妈妈终于苏醒了,说:“娃儿,我饿了。”我和二姐、弟弟拉着妈妈的手,抱着妈妈的肩膀,哭了起来。

  下午,疲惫不堪的兆云面带愁容地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阿姨虽然现在病情稳定了,但情况可能不妙。在她体内发现了腹水。已经送到检验科化验。”

  我不懂医学知识。但是,从兆云忧心忡忡的脸色和“腹水”字眼来判断,我确信妈妈得了大病。我的好心情保持了不到10个小时,内心好不容易闪现的希望之光也被浓浓的愁云遮着了。

  回到病房,我假装轻松与高兴,跟妈妈、二姐和弟弟谈笑风生。大姐和妹妹下午赶到时,我也告诉她们:“咱妈没事。医生说是感冒引起的肺部感染。可能过几天就好了。”

  三天后,检验结果出来了:小细胞肺癌。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看不清化验单上的内容,听不清兆云的劝慰。我感到一股冷风直透脊背。

  我相信兆云,但不愿相信医院的结论。我脑海里只回旋着五个字:转院!再检查!

  兆云同意我的意见,但建议我不要着急,以免引起妈妈的怀疑和不安。他还建议,让我们的好兄弟安军先拿着检验结果去301医院找专家看看,然后再决定咋办。

  然而,安军带回来的结论让我痛彻心扉:301的专家说,化验结果能够确诊为小细胞肺癌,不需要再检查。

  我只好和兆云一起跟大夫们商量治疗方案。

  化疗之后,第一个疗程就结束了。根据大夫的意见,我们接妈妈回家休养。

  妈妈的状态好了许多。加上儿女们都在身边,小孙女活泼可爱,笑容又回到了妈妈的脸上。

  可是,妈妈又消瘦了许多,还经常感到困倦,无力。我们用虫草、老母鸡、香菇液、西洋参等给她食疗,但她老人家已没有了往日的好胃口。

  我开始怀疑治疗效果,经常上网查有关小细胞肺癌及其他癌症的治疗方案、保健知识、病人及其家属的有效做法、正反意见等,尤其关心大夫在其家人患癌后的做法。我发现,对化疗、放疗持反对意见者居多,大夫也一般不用这些方法治疗他们家人的癌症。我还发现,有些人在得知患癌后干脆不治了,要么顺其自然,照常生活,要么到处旅游,放松心情,后来有的居然也好了。

  我感到茫然。我相信医学科学,但哪种方案是科学的呢?毫无疑问,哪种方案能治好妈妈的病,哪种方案就是科学的。但问题是,哪种方案能治好妈妈的病呢?

  我纠结于继续化疗还是停止化疗,纠结于让妈妈生活快乐些(哪怕活的短一点)还是活的长一些(可能很痛苦),纠结于自己做主还是跟兄弟姐妹商量,权衡治与不治时别人的看法。

  我想带着妈妈去旅游!让妈妈快乐地活着!

  可是,跟兄弟姐妹和朋友、大夫沟通后,我选择了继续给妈妈化疗。

  妈妈的第二个疗程开始后,我开始吃素,到黄河和铜山湖放生了几只甲鱼,对着观音菩萨许了愿。

  然而,放生和求佛的效果没有立即显现。出院后的妈妈更加消瘦了,两眼无神了,彻底地孱弱了。按姐姐们的说法,妈妈的魂儿跑了,出相了。

  我也丢了魂儿。虽然仍在争取广本4S店,但已经失去了心劲。

  我的兄弟姐妹天天守着妈妈,给她说话,陪她散步,给她捶背、洗脚、剪指甲,熬中药给她喝。她们还让孩子过来看妈妈,逗妈妈开心。

  这期间,我们给妈妈照了好多相,有妈妈的单照,也有跟我们兄弟姐妹和孩子们的合影,有在外面照的,也有在我家照的。这些照片至今被我们兄弟姐妹珍藏着。他们几家都把照片挂在了各自的客厅和走廊,说是啥时候想妈妈了都能看到。我没有这个勇气,到现在都把妈妈的照片放在床头柜里。我也不愿在他们家看到瘦削的妈妈……

  这让妈妈意识到了什么。她老人家反复嘱咐我:“娃儿啊,要是我的病治不好了,可千万不能在城里把我烧了!你一定得把我送回家,全着身子跟您伯埋到一起。”

  我每次都打断妈妈的话,劝她别多想:“兆云说你的病很快都好了。”

  然而,第三个疗程过后,妈妈就已经几乎不能起床了。我的姐姐、妹妹和弟弟整天陪伴在妈妈身边。我和爱人虽然每天都去医院给妈妈说说话,但晚上从来都没有在医院陪伴过她老人家。我多次想给妈妈梳梳头,剪剪指甲,擦擦身子,像我小时候妈妈伺候我一样,可是,我终究什么也没做。

  秋冬之交的某个下午,我正在公司开会,研究部署迎接广本到公司考察的事宜,妹妹却打来了电话。她非常不安,哭着说:“哥,大夫说咱妈不行了,让咱办理出院手续。”

  我的头“嗡”地一声,一时竟不知道该给妹妹说啥。

  等我急匆匆地赶到医院时,姐姐和妹妹竟然已经办完了出院手续。

  我要找大夫理论。孱弱的妈妈说话了:“娃儿呀!别找人家了。谁都不怨,我知道我的病。我知道我不死你就不会让我出院,所以,我让您姐她们先办的出院手续。咱回家吧!我想回小康村了!”

  我知道妈妈的心事,就说:“妈,你放心住院吧!无论到哪一步,兆云都能安排救护车把你送回家。妈,相信我,啊!”

  “回去吧!我想家了!回去了我放心!”

  我的心真地碎了!碎得一塌糊涂,碎得无法收拾,碎得六神无主,碎得血直往嗓子眼喷涌……

  我向兆云求救。兆云也没有其他办法。他很快安排好了救护车,路上陪护的护士,几瓶氧气,几大卷纸,还有妈妈的一个礼拜的用药,足够的杜冷丁及注射用的针、棉球、酒精、碘伏,等等。

  他让人抬来了担架,用无可奈何地忧伤地眼神征求我的意见。

  我们回到了家里,我爱人和女儿都在紧张而伤心地候着。

  我和弟弟抬着担架上的妈妈先到了她老人家住了几年的房间,看了看她的床,衣柜,吊灯,还有她亲自挑选的装饰画。那一刻,我看到了盈在妈妈眼里的浑浊的泪水。

  之后,我们把妈妈抬到了客厅里。我们围绕在她老人家身边。妈妈用干瘪的手艰难地抚摸着我女儿的小手,有气无力地说:“娃儿啊!奶奶要走了,回老家了,以后再也没法领着你玩了!”我们都泣不成声。妈妈也终于哭出声来……

  天黑时分,妈妈催促我们:“走吧!天不早了,该回家了。”

  我的女儿可能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哭着说:“奶奶,你不要走!这儿就是咱家!”

  妈妈痛苦得喘不出气来……但她还是认定要赶快回老家。她老人家留给孙女的最后一句话我至今都记得:“娃儿啊!要听听爸爸妈妈的话,别想奶奶!啊!”

  我们赶到老家时,已经是农村的深夜。狗“汪汪”地叫着,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鸡子也惊慌失措,扑扑愣愣地冲出了鸡笼。

  叔叔、哥哥下午已经得到了消息,为我们收拾好了屋子。村里的乡亲们在哥哥家的院子里安静地等着我们。我们到时,抽泣声夹杂着“婶儿啊”“娘啊”“嫂子啊”“王妞啊”等等的问候,弥漫在黑不见底的夜里。

  等安顿好了妈妈,我才想起兆云和一同回来的护士、司机,张罗着婶子们给他们做晚饭。可是,兆云坚持说不饿。他到妈妈床头给妈妈听了听心脏,号了号脉,说了一箩筐安慰妈妈的话,乘机教我咋给妈妈打杜冷丁。我送他们走时,他反复安慰我,还不忘交待我照顾妈妈时的注意事项。(这种恩情,我终身不忘!)

  当夜,妈妈时而昏迷,时而恐惧,时而呓语,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妈呀!走不了啊!孩儿们不让走啊!”我们兄弟姐妹守候在妈妈身边,边抽泣,边安慰妈妈,呼唤妈妈……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发现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乡亲。他们都不说话,都安静地坐着。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太阳出来后,妈妈的状况好了许多。我把外面的情况告诉了她。她使足了劲说:“快!快请人家进来!多冷的天啊!”

  乡亲们进屋后,妈妈让我们把她扶了起来,靠着床头的被子一一地给来人打招呼,逐一问候人家的家人。乡亲们也一个一个地过来坐在妈妈床边,说些怀旧的话,安慰的话。妈妈的心情好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似乎也很开心,很满足。

  后来,老家和郑州的朋友知道了妈妈的情况,纷纷到小康村看望妈妈。妈妈对人说“感谢!”并宽慰地对我说:“娃儿啊!你有这么多好朋友,妈就是走了也放心了。”

  回老家二十多天后的一天夜里,妈妈无缘无故地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且一直沉睡不醒,不说话,也不吃饭。

  2005年11月7日上午11:20,妈妈终于睁开了眼。她老人家安详地环顾了一下守护在身边的儿女们,才放心地合上了双眼……

  那天是农历十月初六,立冬。书上说:“立冬之日,水始冰,地始冻。”

  妈妈走了近十年,我却始终走不出良心的谴责,心如冰渍。无奈与愧疚、悲伤与忏悔联合起来轮番折磨我,让我深刻体味“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

  我反反复复地想:如果不是争取广本4S店这个卑鄙的工作纠缠着我,我可能就会带着妈妈去北京、去上海抑或去国外做检查,妈妈的病就可能早早地被发现,早早地得到最佳地治疗,而不是被我耽误了;如果在省人民医院确诊后,我亲自带着妈妈去看大夫,而不是拿着诊断结果去找专家,301医院可能就会确诊妈妈没有患上癌症,而是普通的肺部感染,妈妈的病可能就被治好了;第一期化疗后,如果我不去顾忌别人的闲话,不去跟兄弟姐妹商量,而是坚持己见,不再让妈妈化疗,改为带着她老人家去旅游,也许妈妈会活得更长久更快乐;如果我给她老人家梳梳头、剪剪指甲、洗洗脚,她老人家就能够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享受儿子带来的幸福与温暖;如果我坚持让妈妈在医院住到最后,或者让妈妈在郑州的家平静地走,她老人家就不会遭受从出院到合上双眼这一段时间地折磨与煎熬;如果……

  然而,我都做反了,做错了,再也没有“如果”的机会了……

  再过几天就是妈妈的十周年忌日了。我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让妈妈高兴,才能让妈妈宽恕我的不孝。我只能告诉妈妈:妈妈,您走后这十年,大姐的孩子们都很争气,她也做了奶奶和外婆,生活很幸福;二姐的儿女们从事着体面而受人尊敬的工作,且成绩斐然,二姐今年也做了外婆,生活幸福且满足;妹妹和妹夫恩爱和睦,也搬到郑州来住了,一双儿女各有体面的工作,过得顺心如意;弟弟和弟媳干着体面而安稳的工作,过着平淡而幸福的日子,您最牵挂的孙子也茁壮成长;我们一家,恩爱和睦,添人添福,孩子们平安、健康、快乐地成长着,日子过的轻松、惬意而幸福;我们姊妹几个遵照您的嘱咐,经常聚会,互帮互助,无论谁家有事都集体商量,和美得连我们自己都引以自豪。

  我还想告诉妈妈,儿子逐步认识到:人生注定是一条射线。沉湎于过去的愧悔与悲伤,既非孝心地体现,亦非智慧地选择,不过是软弱与愚蠢的标志。勇敢地坚定地向前看,向前走,快乐地工作与生活,幸福地创造与奉献,才是对您二老的最好报答和告慰。您说对吗?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