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统计数据显示，澳门博彩业毛收入在十年内增长了13倍，博彩业占澳门GDP的比例在2010年之后超过80%。博彩业勃兴为澳门带来回归后长达15年的繁荣，澳门人均GDP多年高居亚洲首位， GDP增速也常年在15%左右。一业独大也带来了风险，让澳门经济极度依赖博彩业，如今，澳门有接近1/4的劳动人口从事博彩业。
2014年12月19-20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出席澳门回归15周年庆典，提出“澳门必须居安思危，走经济适度多元可持续发展道路”，这被解读为中央向澳门释放出新的信号—澳门到了转型之时。
1月11日，澳门司警宣布，10日侦破一宗特大操控卖淫案，被拘捕的人中包括赌王何鸿燊68岁的侄子、澳门葡京酒店行政董事何猷伦。这起案件，似乎为澳门转型又提供了新的佐证。
郝雨凡：横琴开发应对接澳门未来
■ 梁为 报道
1月19日上午11点，澳门大学横琴校区E21栋，澳门大学教授郝雨凡已在等着记者记者。他的秘书说起中文时，有一股奇特的葡语语调。但郝雨凡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他出生于中国内地，1981年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研究生，1982年出国，在美国生活过23年，在澳门大学任教也已将近10年，现任澳门大学社会科学及人文学院院长、澳门研究中心主任。
郝雨凡常年研究澳门社会经济，他认为，博彩业独大让澳门本地的年轻人在几乎零失业率的情况下，没有失业恐惧，也不愿读大学，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澳门年轻人的竞争力，也是澳门人才短缺的重要原因。澳门多元发展还面临空间不足的难题，而横琴开发有望促进澳门融入珠三角区位经济之中，突破发展中的地域瓶颈。
微经济体只要一业成熟也足够
记者：国家主席习近平访澳时，提出澳门要“居安思危，未雨绸缪”，你觉得，澳门的“危”在哪？
郝雨凡：应该说，习主席提出“澳门要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是对澳门一个及时的提醒。过去15年来，在中央政府的支持下，澳门特区政府在经济建设、社会发展等各个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就。然而，在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同时，澳门社会的各种矛盾和问题也逐步显现出来，有的矛盾和问题还相当尖锐和突出。例如澳门由于博彩业一业独大，产生了一系列社会民生上的问题，包括大量游客的涌入使得物价、房价、交通成本提升，也就是说，澳门博彩业迅猛发展的成本为普通民众所承受着。
另一方面是，社会两极分化也有所加剧。澳门的人均生产总值已位居亚洲前列，但澳门仍约有60％的居民属于中低收入阶层。其中，部分居民尤其是低收入家庭和弱势群体未能分享经济繁荣带来的成果，由于房地产价格上涨、通胀压力加大等原因，生活水平甚至有所下降。
应该说澳门也已经有了比较好的社会福利制度，比如说现金分享、老年人的福利优惠制度、65岁以上免费医疗等。教育也基本上是免费教育，到了大学阶段，澳门也有很多对当地人的补贴，包括海外留学计划等都能看到政府在做改善。但总的来讲速度还没有赶上人们的期待，在医疗、教育、社会福利、公共交通方方面面，一些澳门普通民众会有不同的感受。
所谓“居安思危”，也就是说应该更多地注重财富的适度分享，这是澳门应该关注的，不关注的话有可能会影响澳门的社会稳定。这可能是习主席讲话释放的信号。
记者：2014年，澳门博彩业第一次出现负增长，这是否标志着某种转变的开端？
郝雨凡：我觉得内地的反腐对澳门博彩业会有一定的冲击，但把它说成是一个标志性转折的开始，可能严重了一点。澳门一些学者预计，博彩业的回落很可能到2015年下半年会稳定下来。我宁愿将这种转折看成是，特区政府必须真正面对适度多元化发展的问题了，到了必须真正用力建设“世界旅游休闲中心”的时间节点。
澳门博彩业“爆炸式”增长，虽然给澳门经济带来繁荣，但也削弱了其他行业发展的动力，挤压了其他产业所需的资源和空间。导致整体经济的波动性风险增加，虽然特区政府也提出发展中医药、会展、文创以及信息科技等新兴产业，但发展缓慢。博彩业出现负增长，是一个警号。
记者：澳门博彩业长年一业独大，并且这种业态自放开赌权后不断强化，你觉得，一业独大的影响是怎样的？
郝雨凡：其实像澳门这种微经济体，只要有一个产业做得很成熟，往往也能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所以说应该看到，过去15年澳门之所以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博彩业举足轻重。
但博彩业本身具有一定的脆弱性，它使澳门的经济处于一定的风险之中。另外，博彩业一定程度上挤占了澳门的人力资源，增加了其他产业的机会成本，使得澳门多数的其他产业难以发展。
问题是怎么样去平衡，在博彩业发展的同时，发展其他的一些相关的有利于民生的产业，比如说金融服务，关乎民生的医疗、卫生、建筑、房产等，使经济、社会处于均衡、平衡的状态，均衡发展。这个比较重要。
博彩独大致澳门青年欠竞争力
记者：澳门的年轻人的现状如何？
郝雨凡：澳门人口总量小，加上出生率较低，老龄化相对较为严重，本土人力资源数量有限。由于经济规模日益壮大，外资涌进，导致人力资源供给总量严重不足。澳门整体失业率长期维持在2%以下，早已实现全民就业水平。
而且本地人力资源在数量和素质上倾向博彩产业及其相关行业，其他行业，特别是中小企业“请人难”问题愈加突出。澳门唯有依赖输入外劳以满足经济发展的需要。
可另一方面，澳门劳动人口素质整体偏低，缺乏竞争力，严重制约澳门的产业升级及适度多元发展。据2011年人口统计显示，澳门总人口中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只有16.7%（含外地雇员）；在劳动人口中，具有高等教育学历的只有23.64%（含外地雇员）。博彩业高工资、低技术、低学历、低门坎的特点，使澳门青年一代的就业、求学观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对澳门人口素质和竞争力的提升，对澳门经济社会的持续发展和社会稳定必将带来长期而深远的影响。
可以说一直以来，澳门的年轻人都处于某种类似温室的环境里面，被很好地保护着。澳门的人口输入政策，人才引进政策都是以保护本地人不受伤害为主。澳门本地的年轻人在几乎零失业率的情况下，根本不担心找工作，很多Job Opening 一看就先问你是不是本地人。他们没有失业的恐惧。所以，澳门有些年轻人并不愿去读大学，在教育上投入成本去读研，对他们来说意义并不大。在一定程度上这影响了澳门年轻人总体的心态和竞争力，也使得澳门实际上还是人才短缺。
另一方面，政府的保护政策也使得澳门年轻人缺乏竞争力，他们甚至不需要去增加自己的竞争力。在澳门，一些产业的中高层人员多数是外来人才，本地人很少有能力承担得起那样高度的职位，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记者：那么，澳门的年轻人自身是否意识到这一点？
郝雨凡：当然。虽然看起来澳门的年轻人不愁失业，工资也相对高，但他们也有自身的焦虑与恐慌。由于博彩业的冲击带来的房价、物价的提升，年轻人买房已经非常困难。对于前途，年轻人有着某种焦虑和不安，他们知道自己正逐渐脱离大中华地区的发展步伐，即使当下的生活过得还好，他们也羡慕深圳、香港甚至新加坡年轻人的活力与创造力。
区域合作滞后制约澳门发展
记者：讲到促进平衡，澳门应该怎么做？中央给了一个横琴岛让澳门扩充发展空间，这能否对澳门的平衡起到推动作用？
郝雨凡：澳门现在已将发展一些平衡性的相关产业，摆上了日程，比如说进一步发掘博彩业相关行业，如旅游、度假、会展、购物、文化文创，以及大健康（行业）等。
澳门土地面积小，人口密度大，人口接近60万，但土地只有30平方公里，却容纳了世界上最大的赌场建筑群，拥有20多万辆机动车，其土地资源、发展空间十分有限。长远来看，加强区域合作，是澳门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必由之路。
在《珠江三角洲地区改革发展规划纲要》、“十二五”规划纲要以及《粤澳合作框架协议》中，中央政府和澳门特区政府已将澳门定位为建设“中国与葡语国家商贸平台”及“世界旅游休闲中心”。这对澳门参与区域合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广东自贸区获批为澳门与横琴的合作提供难得机会，虽然澳门大学横琴校区落成使用，澳门中医药产业园区进驻，以及33家澳门企业获推荐进入横琴，但是在政府层面，利用横琴推动澳门经济适度多元发展、推动“平台”“中心”建设的重大区域合作举措乏善可陈。这使澳门未来发展欠缺宽阔的“腹地”。
区域合作滞后，严重制约了澳门之“平台”和“中心”的建设与发展。
对于澳门这样一个微型经济体，近90平方公里的横琴岛开发，实际上为澳门发展提供了一个广阔天地。澳门的一些产业，可以向横琴做适度转移，比如说酒店业。澳门酒店的入住率经常高达90%，有时候订房间都订不到，导致酒店房价高企，难以留客人过夜，这便是澳门发展的瓶颈之一。
横琴岛通过莲花大桥、横琴大桥分别与澳门路凼城、珠海湾仔相连，与澳门最近距离不到200米。全岛面积相当于三个澳门。如果合理开发，一方面可以弥补澳门城市发展面临的众多问题，成为澳门经济发展空间的延伸和补充；另一方面对珠海的发展也有利。
过去，澳门跟珠海的关系一直理得不是很顺，横琴开发可以促进珠海澳门的深入整合。由此，澳门建造世界旅游休闲中心的那些瓶颈，会由于地域上的扩展而有所缓解。所以说这应该算是一个比较难得的历史机遇。
记者：深圳前海被认为是服务于香港的，横琴是否服务于澳门？以你观察，横琴的发展应如何定位？
郝雨凡：澳门不是一个像香港那样的全球性物流金融服务业中心，但澳门是一个以休闲旅游度假为特色的区域中心。所以我认为，横琴应该紧贴澳门的发展走向，去承接澳门在发展过程中面临的地域瓶颈，多搞一些休闲旅游、大健康产业，现在正在建设的粤澳中医药产业园、澳门和国外一些一流医疗机构正在洽谈的高端医疗服务，或一些旅游的项目，如横琴长隆等，都是正确的方向。以后或许还可以成为好莱坞那样的全球性影业基地，或者类似的产业。
配合澳门作为一个国际性旅游休闲中心去发展横琴，将横琴和澳门在这样的未来前景上去对接，是横琴应有的定位。
美国赌城如何摆脱博彩依赖
■ 筱羽 张珂 报道
濠江边谋求转型和升级的小城澳门，“多元适度发展之路”如何走，或许可以从拉斯维加斯—这个最著名赌城的转型中找到经验。
博彩大饼摊薄之后
1931年，内华达州议会通过赌博合法化的法案，坐落于美国西部荒漠绿洲中的拉斯维加斯从此走上赌城之路，日渐繁荣。
赌城并未因博彩业合法化而博得喝彩，相反，20世纪60年代以前，拉斯维加斯的博彩业一直为黑社会势力所控制，赌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背负着“罪恶之城”的骂名。据《华尔街日报》1989年的报道，传统的赌客，大多是“老练的投机者”。这些非富即贵的群体和对拉斯维加斯式西北内华达核试验基地产生的蘑菇云景观怀有向往的观光者，构成了赌城主要的游客来源。
20世纪60年代对美国和拉斯维加斯来说都具有符号意义。自1968年美国、苏联、英国等59个国家签订《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后，美国不再进行地上核试验，蘑菇云景观成为历史。另一方面，在美国经济繁荣、物欲横流的背景下，博彩业也摆脱了“道德污名化”的窘境，“gambling”和“gaming”开始通用。凭借靠近旧金山等西部大都市的优势，拉斯维加斯的博彩业生意越来越繁荣。60年代末，美国富豪霍华德·休斯从黑社会手中收购了赌场的绝大部分资产，赌城的“黑历史”也告一段落，拉斯维加斯赌业有了更规范而自由的经营环境。
然而一系列变化也使得拉斯维加斯面临着挑战，拉开了了赌城产业战略攻关的序幕。计算机技术和大众媒介的普遍化，使得国家彩票逐渐在美国大部分州得以推广普及：1985年，当代美国联合彩票诞生于缅因州，到1989年，国彩已遍布美国28个州和哥伦比亚特区。在这一过程中，内华达州迫于博彩业发展的需要坚决不为国彩开绿灯。尽管如此，业界人士还是认为国彩的普及对拉斯维加斯的博彩业造成了冲击。
与此同时，博彩业也不再是内华达州独享的禁果。马里兰州、大西洋城、马萨诸塞州等地逐渐开始了博彩合法化历程。同时，拉斯维加斯旧城也面临着破败和衰落问题，另一方面，拉斯维加斯地方财政税收对博彩业的依赖曾一度达到80%，博彩业对GDP的贡献也曾占据半壁江山。
跃升首位度假胜地
面对这一问题，包括拉斯维加斯在内的内华达州众多城镇开始铺设成千上万台电子化的老虎机。这些老虎机以新兴的计算机处理技术为依托，将用户的数据汇集于同一巨型中央处理器中，被巧妙“国彩化”。同时，博彩的商业模式也不再局限于桌上掷骰子下注或扑克牌游戏之内容，所有的赌场都在效忠精明的老赌客的同时，对新赌客也敞开大门，并提供价格低廉的博彩辅导。
另一方面，拉斯维加斯也开始摆脱博彩业龙头老大地位不倒的历史惯性，试图逆转城市化发展中旧城衰落的自然趋势。酒店业、会展业、家庭出游市场的开拓和旧城复兴计划是拉斯维加斯增强城市竞争力的关键点。
早在上世纪80年代，拉斯维加斯大道就已建成一批不含赌场的“安谧的酒店”，艾利克斯公园酒店位于此阵列之首。单在1989年，就有超过1.1万间新的酒店房间在建。在当时，拥有6.1万间酒店房间的拉斯维加斯，已经在和纽约、旧金山等大都市比拼主流会议接待中不屈于人后。
与此同时，拉斯维加斯一方面游刃有余地应付精明的投机者、地位显赫的王室和富豪，同时也向慕名而来的普通游客和谋求逃离单调生活、只为过把瘾的新手敞开双臂，更不忘开拓旅游合家欢市场。无论是骑术赛马、拳击、高尔夫球等运动，还是博物馆、主题公园建设，都进行了丰富而有致的安排。博彩场所存在客观的准入标准，拉斯维加斯就这样不忘填补传统赌业城市的市场空白，实现了1985-1989年间阖家出游人次的翻番。
在会展方面，拉斯维加斯以“专、精、大”而著称。拉斯维加斯的都会区人口不过100多万，却能够举行每年3000次的会展活动。在招徕会展宾客方面，拉斯维加斯会展业一贯以企业和行业协会为依托，常重视会展类别的细分和嘉宾厂商的专业性。在会展规模上，全世界规模最大的三个会展—工程建设机械博览会、国际消费电子展（CES）和国际动力传动展（CONEXPO-CON/AGG），以及全美广播电视展（NAB Show）每年都在拉斯维加斯举办。据拉斯维加斯会展及观光局2014年中在中国举办的2014年中国旅游推介会上的报告，拉斯维加斯2013年总共接待游客3967万人次，游客平均入住酒店3.3晚。2014年，拉斯维加斯凭借41.5%的订单预订率，在美国国内十大最受欢迎的度假胜地排名中，从2013年的第2名跃升至首位。
衰落旧城复兴运动
20世纪80年代，拉斯维加斯大道的兴起引起举世瞩目，这和旧城的衰落形成鲜明对比。为解决旧城的衰落问题，拉斯维加斯旧城复兴组织（Las Vegas Redevelpment Agency，简称RDA）这一非政府法律独立实体于1986成立。这一组织旨在协调企业、不动产业主和社区力量的关系，遏制旧城衰退趋势，并为之规划了两个复兴区域，具体开展及时跟进协助性项目、缩短程序开展时间、视觉系统优化程序、税务盈余融资工作和店铺底商协助五大工作。旧城复兴行动促进了文化创意等新兴产业发展的同时，盘活了旧不动产的租赁，改善了步道的便捷性和霓虹灯景观的视觉效果。世界最大的鞋帽电子商务企业Zappos坐落于拉斯维加斯，并在接手拉斯维加斯老市政厅建筑后，投入3.5亿美元落实旧城计划，力求将其打造成“使员工乐于玩住其中”的乐园。
然而，在社会治安稳定等方面，内华达州的表现并不出色。在上世纪80年代，内华达州的酗酒、青少年自杀、犯罪和未成年人堕胎率居高不下，即使在近期的2012年，内华达州被列为仅次于路易斯安那州和田纳西州的第三大危险州。
综上所述，博彩业被认为来钱最快但也相当脆弱，博彩红利大饼被不断摊大摊薄的背景下，拉斯维加斯走上了一条企业传奇和宏观规划相协调的经济多元化之路。但在增进社会安全稳定、减少贫困和旧城振兴方面，还处在进行时，而非完成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