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建祥
楼房一共有八层,按规定,方宝得从最上面一层开始敲门。他一遍遍地回想师父罗畅和人打招呼时的笑容、表情和手势。在敲门前,他清了清嗓子,然后郑重其事地敲门,“咚咚咚”,没人应门,再敲了三下,又三下,然后才向下一家走去。整个八层空无一人,除了走廊里的衣服在空中随风摆动,他沿着楼梯往下走。七层也是空荡荡的,各家门前都挂着一把将军锁。六楼总算敲开了一扇门,一个女人抱着婴儿出来了,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方宝笑着说:“您好,我是赛普公司的推销员方宝。”
“你卖什么?”女人斜了一眼方宝,一边还哄着婴儿。
“我们是做广告宣传的,您看这是一把剃须刀……”他笑着将一把剃须刀递过去。
女人双手抱着婴儿,看了一眼剃须刀,说:“多少钱?”
“35块。”
“不要了。”女人一转身,砰的关上门,方宝懊悔地砸了一下脑袋,“我怎么就直接报价呢?”
方宝就在她关门的一瞬间忽然想起师父说的:通常顾客在询问价格时,推销员不应该直接说出价格,而是先塑造产品价值,等到最后再报价,那时候顾客就会欣喜得狂跳,“这东西太便宜了!”觉得买下来很划算。方宝就能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师父通常不直接回答,而是赞美女主人长得漂亮或者贤惠,婴儿有多可爱,男主人多么有福气,而那把剃须刀呢,简直就是她贤惠的唯一佐证。这个时候,女主人就会露出幸福而开心的微笑,赶紧掏出钱包打开从里面拿钱。
罗畅推销时的场面,就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在方宝脑海里浮现,但师父说的那些话,方宝一点儿也记不住,罗畅表演得那么逼真、贴切、自然,动作恰如其分,说话自如体贴,笑容宽心舒畅,顾客说不买真的很难。罗畅在收钱的时候,也不说话,而是脉脉含情地望着对方,女人往往手忙脚乱地翻找钱包,脸上飞起一片红霞,男人则会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声好小子!一个人具备这样的魅力,剃须刀就成了道具,当它被送到另一只手上时,已经没有机会再退回来了。
方宝一边走一边反复找着这样的感觉,面前出现一棵枝叶繁密的大红树,在赤日炎炎的中午,树下的绿荫成了路人乘凉歇脚的宝地。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站在树下愁眉不展,这让方宝放松脚步,随意跟她攀谈起来:
“小妹妹你好!”
她看了笑容诚恳的方宝一眼,没说话,只是眉头舒展了一秒钟,然后又锁上了。
“看你这么漂亮,为什么这么愁眉不展呢?”
“你是干吗的哦?管这么多事?”
“我是做推销的,卖这个!”
说着拍了一下货包,露出里面的剃须刀。
“那你说,我男朋友过生日,给他送剃须刀当礼物,他会喜欢吗?”
“哎呀太会了,你还能想到更好的礼物吗?”方宝看到成功的希望,一颗心在胸口扑通扑通地跳。
小姑娘忽然就眉头舒展,笑了出来:
“那太好了,我正发愁给他买什么他会喜欢呢!”
小姑娘听到他的话心花怒放,他看着她递来的钱,兴奋地不敢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小姑娘开心地走了,方宝发现对面大楼的后面是一片枝叶繁密的绿色丛林,绿树的缝隙间,是一片碧蓝的海,海的后面,是一脉青黛的远山。这是个神奇的地方。这桩买卖对于方宝而言有着天大的意义,这次成交,就像一根救命稻草,给他这个饱受摧残的脆弱心灵,注入了一股力量,让方宝觉得:我也是能行的!
多年后方宝对那个不知名的小姑娘仍铭刻于心,毕竟,她是他的第一个上帝啊。
没有成交的拜访是无效拜访
WWI销售有一个重要的法则,即平均法则,其意义就是见的人越多,成交率就越大,概述起来就是每天见足300人,大概会有285到290人说No,但却有10到15个人会说Yes,平均算起来,每见到20个人,就有一个人可能会购买产品。方宝在第一天破零之后,乘兴向师父罗畅保证,“给我三天时间,我要每天见300个人,做销售冠军!”
罗畅笑呵呵地拍着方宝的肩膀说:“好,相信你!加油!”
作为一个新人,第一天就破零,而老黄牛一样的田长贵竟然没有卖出一件货。于是公司决定让他们继续搭配,采用新老搭配的方式,互相激励。其实目的主要是用方宝的锐气刺激一下老油条田长贵。田长贵体壮如牛,做起事来和黄牛也有一拼,慢慢悠悠、松松垮垮,最让方宝吃惊的是他看见田长贵在推销的时候和客户打招呼,也是公事公办的公务员嘴脸,声音就像电脑语音处理过一样机械:
“您好,我是赛普公司的推销员田长贵。”
那位大姐先是大吃一惊,等确定他在和自己说话时,不屑一顾地扭脸走掉。田长贵见怪不怪,木呆呆地向另一个人走过去,仿佛刚才遇到的是一团空气。当然这也是一个优点,不动心。不论什么时候,碰到这样的事情,他总能将它转换成阿Q自我安慰式的乐观与高兴,每当方宝向他倾诉客户的态度有多恶劣时,他都要讲过独木桥的故事。
“你要过一座桥,这桥很窄,只能过一个人,不巧的是你走到桥中央时,对面来了一只恶狗,龇牙咧嘴,眼露凶光,这时你咋办?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你很厉害,等狗走近后你飞起一脚,狗落到河里;第二种情况:你飞起一脚,却被狗咬住,你们一起掉进河里;第三种情况呢:你还没抬起腿,狗就冲过来咬了你一口,接着你掉进河里。三种情形,你选哪一种?”
方宝认真地想了想,说:“我选第一个。”
田长贵难得一见哈哈大笑起来:“你比狗厉害!你比狗厉害!”
方宝这才知道上当了,赶紧改口:“那选第二个,第二个。”
田长贵笑得更开心了:“你和狗一样!”
方宝面红耳赤地说:“你在拿我逗闷子呢,选第三种你是不是要说我连狗都不如啊。那你呢?”
“我选第四种。”田长贵收起笑容,得意地弯下腰,夸张地把右手放在左腰间,然后划出一个半圆形的弧线,亮出一副女士优先的绅士范——当然在方宝看来,这个绅士看样子也是村里面的,只听田长贵继续说,“我会说请你先过去,然后我就让路。在任何情况下永远不计较顾客的态度,他对我不好,我就在心里想这个人真没素质,他和我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所以不和他一般见识。这样想会不会好受一点呢?”
他这样说着,脸上露出自得的神情,本就眼小如豆,因为居高临下,眯得只剩一条缝,扁平的嘴咧得更开了,活像一头犟牛。
方宝点点头,乍一听虽然觉得有点道理,但是想到师父罗畅从来都是把顾客当做上帝一般对待,他这样自以为高人一等,真的能和顾客拉近距离吗?方宝想:拒绝从来不会因为没人理它就不光顾。在遇到顾客拒绝的时候,如果抱怨顾客,只会更加拉远与顾客的距离,要知道没人天生就该对你友善,尤其是设身处地地想,我要是一个人,碰上推销,也会很反感。想到这些,田长贵恐怕连这唯一的吹嘘机会也没有了。方宝也不搭理他,只是耐心地研究着推销的技巧。
“您好,我是赛普公司的推销员方宝……”
推销新人方宝站在街头,这是他今天遇到的第201张脸。那张脸依然延续了前面的阴沉天气。他瞪了方宝一眼。
唉,方宝的颧大肌笑得都快僵硬了。罗畅说,推销时一定要把产品放在顾客手上,让他享受对东西的占有感,方宝努力把东西塞给另一个顾客,但他好像并不享受,像对着一只苍蝇一样,厌烦地避开了。刚刚成功的兴奋,渐渐又被打击没了。有时候,他很怀疑罗畅说的那句话,但看到师父这样做,人家对方都很受用,想想还是自己方法不对吧。后来,他才知道,对方并不讨厌剃须刀,而是讨厌他当时可怜巴巴的样子。
深圳的夏季,一大早还是艳阳高照的,没走几条街就大雨瓢泼,还没来得急躲雨,很快就又赤日炎炎,晴空万里。初尝胜利滋味的方宝很快又陷入了更加考验他的窘境,就像这深圳的雨,来得快,去得快。
推销和插秧不一样,后者手把青秧,掌握基本技巧,一亩地,不管新手菜鸟还是熟练把式,躬下身子,辛苦一天都能插完,但推销不一样,同样拜访300户人家,菜鸟鼻子都撞扁了,也没能卖出一个半个,但老推销员却能将东西销售一空,晚上欢天喜地唱着山歌回公司。
三天过去了,这三天里方宝生不如死,回公司的路上,腿脚沉重得跟绑了个大木枷一样,活像古代被流放到蛮荒之地的犯人,生死未卜,归期难料。三天前对师父的誓言还掷地有声,此时全都化成了泡影。
方宝看现在这样子,估计自己是过不了关了,与其等罗畅问起,不如自己主动上门,回到单位,只见罗畅目光灼灼地等他汇报业绩,令方宝既激动又惭愧。
他赶紧报告战果,挑着好的说:“这三天我每天见300人,一个不差。”
“那卖了几套产品?”
“一套。”
“三天见了900人,只卖出一套?”严厉而略带鄙视的语气,令方宝的头垂得更低了。罗畅看似乎是吓到徒弟了,表情缓了缓,“问题出在哪?”
“我每个都问他们要不要产品,他们都说不要。”方宝哭丧着脸,心里骂自己没用。
罗畅笑了:“你见了900个人,但你想的并不是怎么卖产品,而是你答应的见够900个人!你记得自己的任务,这很好,可是你要知道你想的是什么,结果就是什么。如果你不注重卖东西的过程,永远不能很好地卖出产品。你照这样干下去,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好推销员。”
方宝半晌不说话,身体像刚献过500CC的血一样虚弱,心想,工作是不是又要丢了。但他接受了师父的话,同时想着下次该怎么做。
“推销是体力活,更是脑力活,单有手有脚,是不够的,还要动嘴动心。一个人傻干是没有用的,在工厂上班的工人,每天加班加到十几个小时,手不能停,眼不能眨,主管高兴了才能上厕所。屁股疼了,脚麻了,还得干,但这些用在推销上,是行不通的。人都是不同的,喜好也是不同的,只有掌握这个,你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推销员,像老黄牛一样死干蛮干,做得越多,你只会越累。”
“我该怎么办?”
“永远不要只为做事而做事,要搞清目的,用对方法,这才是关键。销售有很多种方法,这个方法行不通,就要想下一个,多学、多问、多观察、多总结,方法总比问题多。”
方宝听得一知半解的,回味着,觉得有道理,不过看情形,罗畅并不像要开除他。末了,他大手一挥,方宝如释重负地走出办公室,王新月在门外,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冲方宝微微一笑,“别灰心,新人都是这样的。”
方宝想报之一笑,但这次颧大肌不停地抽搐,连假装的笑容也没能挤出来。
这天晚上方宝还是继续熟悉广告词到凌晨,为了省钱,早饭只吃了一个馒头,浑身就像被抽空了一样无力。早上跟田长贵分开后碰到的第一个顾客是一个年轻人,他就给了方宝当头一棒。
“你在说什么?”
方宝磕磕巴巴地又说了一遍,重复四遍后,年轻人甩了甩挑染成黄色的一绺长发,无奈地说:“靓仔,我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方宝一赌气:“算了,我不跟你说了。”
年轻人肩膀一耸一耸地走远了。
扫过三个街区后,方宝的膝盖就像骨髓被敲裂了似的酸痛。
接连碰壁让方宝气馁。“狗日的!”他骂了一句,从肩上挪下挎包,扔到椰子树下的水泥墩子上,一屁股坐下去,水泥墩子呼呼往上冒热气。
田长贵还没过来,这是他们约好的集合地点。肚子饿得慌,胃袋硌得难受,方宝咽咽口水,本来想缓解一下饥饿感,但咕咕声叫得更欢了。口袋里还有20块钱,这还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方宝突然想起了郑智化的《三十三块》,一个赌徒输得只有33块,徘徊着不敢进家门,突然妻子打开家门,宽容地让他进了家门。
“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都比我命好,每天起早贪黑工作,不喝不抽不赌不嫖,还是把现在输了个精光,也没赢到一个未来。连回家被老婆骂的机会都没有了。”
方宝越想越难受,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胡思乱想、顾影自怜,一会儿就把自己的心情搞糟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黏糊糊的潮湿感,呼吸中有一股腥咸的味儿。
除了坚持别无选择
日影一点点地在挪动,椰树宽大的树叶将它的荫凉施舍给方宝,但他全身乏力,就像一只倒光了水的热水袋,瘪瘪囊囊的。倦意袭来,眼皮变得异常沉重,他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做着徒劳的抗争,很快上下眼皮默契地胶着在一起。他睡着了,身子向一边歪过去,感觉自己像要掉下去了,猛地清醒过来,坐正身体,可不到十秒钟,再次向一边歪过去。
他看见阿蓉似笑非笑地揶揄似的看着他,还看见方圆睁大困惑的眼睛,伛偻着腰身的老爹在地里直起腰来,看看太阳,白发苍苍的老娘坐在大门口张望……
“方宝,方宝,你咋在大街上睡呢?”
是田长贵瓮声瓮气的叫声,方宝这才从凌乱的梦里挣脱出来,眼前的景象吓了他一跳。田长贵的嘴角渗着殷红的血珠,滴在下巴上已经凝固成紫黑色的块状。左腿的裤子挽得老高,膝盖处有一块青紫的淤肿,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胳膊肘有一道血印,显然是摔倒后在地上挫开的口子。他下拉的嘴角和直直瞪着的眼睛无不透露着他的愤慨。
“疼吗?怎么搞的?”方宝赶紧抽出左手,在他的膝盖上揉搓,“这样揉揉可以缓解一下。”
手一触到痛处,田长贵痛得直咧嘴,尖声骂道:“狗日的保安,王八蛋!”
“你忍忍,要不我们去药店买点药?”
田长贵摇了摇头,他也心疼钱。“不去了,娘的,这点小痛算不了什么,歇歇就好了。”
“你的背包呢?怎么不见了?”方宝惊呼道,“你打架啦?”
“都是那个狗日的保安!今天分开后,我去了图书城旁的精丰大厦。刚到门口那个狗保安就冲出来,揪着我的衣领轰我走,扇了我两个耳光,我说凭什么打我,他就把我往墙上摔,说就是打你个臭推销!我倒在地上,他还踢我,一边踢还一边骂……”田长贵满眼的怒火和怨恨,“最可恶的是,他还抢了我的包,挥着一根警棍让我滚。这些都是让他打的!”田长贵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发出黄牛般的哞哞声。
“真是混账!他们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方宝看见同伴受此大辱,既是痛心,又是气愤。
“那帮人就是他妈的强盗!他们抢走我那包东西,叫我可怎么赔啊!”田长贵哭得更大声了。
“走!我们找他去,把东西要回来!”方宝生起一股愤慨,便拉着田长贵的手,要去讨回公道。
“要不回来的,去了也是白跑!”田长贵甩开他的手,把怨气撒在伙伴身上。
“那也不能白白丢东西,要不,去找警察!”方宝没在意,只想无论如何,也要把东西讨回来。
田长贵的脑袋摇得像风中的墙头草,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此时却像瘪了的气球,“不能去!不能去!没捞着好,说不定还会被他们关进去呢,暂住证查得好严哪!”
“咱们去找他要回来,我陪你一块儿去!查暂住证让他们查就是!”方宝见田长贵一脸的忧惧,拽着他的袖子给他打气。
田长贵一开始不同意,在方宝的生拉硬拽下才勉强答应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要回来,但肯定有办法。”方宝说,架着他的胳膊就往图书城走。
一到精丰大厦,他们就四下打听物业管理的负责人,得知是叫朱经理后,直接就找到朱经理的办公室。一个胖墩墩的男人坐在里面。
“朱经理,你好!”方宝自知求人办事难,忙扯开一个微笑。
坐在那里的人狐疑地看着他们,目光在受伤的田长贵身上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事?”
田长贵见朱经理答话,忙挤上前去,说道,“哼,什么事?今天,我到你们这里来推销,却被你们的保安打了一顿,你看看,打得我这儿那儿都是伤。”说着便捋起一只袖子,让朱经理看,随后又捋起另一只。
大概是田长贵的态度惹烦了朱经理,他也不仔细看,只敷衍着说:“大厦有规定,谢绝推销嘛,你们又不是不晓得,硬要闯进来,我们的保安,当然是要阻止的。这也是在按规矩办事,没有什么不对的。”朱经理板起脸冷冷地说。
“可也不能随便打人哪。”田长贵牛眼一瞪,抢白道。
“我们的保安不会无缘无故打人的,你看我们大厦,这么多的人,进进又出出,出出又进进,别人他都不打,为么子他偏打你一个人呀?”
朱经理很不耐烦,摆着手,让我们出去,“这说明还是你的问题呗!谁让你进来推销?我现在很忙,没工夫管你们这些破事。”
方宝一看情势不对,赶紧赔笑脸,“朱经理,我们进来推销,打扰您这儿员工的工作确实不对,但我看出您是一个有原则的经理,也是通情达理的,我们过来,其实只是有一个事情相求。有位保安拿了我们的一个包,那个包里有我们的货,我们想求经理帮个忙,把我们的包和我们的货还给我们。”
朱经理的面色缓和下来,眨眨眼睛看着仍一脸悲愤的田长贵,“你是说,他拿了你们的货?”
“可不是嘛。”田长贵气哼哼地点头。
“他拿了你的货,你们就去找他呗。”朱经理似乎又有点厌烦,敷衍地说道。
“朱经理,我想您是一个有气度的人,是个领导,要不,怎么能当上经理呢?我们跟他讲理很难讲通,而您不一样,我想请您从中协调,帮我们把东西要回来。”
“这个忙,我可帮不上。”方宝听他虽这样说,但从语气来看,事情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的。
“朱经理,我们外地人到深圳,有一份工作非常不容易,您也曾是外地人吧?想必您也知道,我们千辛万苦从农村出来谋生的,多难哪。”
方宝决定使用同情战术,可怜巴巴地哀求他:“保安拿走的产品是我们公司的,不是我们个人的,我们只是希望能把东西还回来,要不然,我们就得自掏腰包赔给公司。这份工作,我们才做了三天,身上也没有几块钱。东西丢了,公司一定会开除我,我很快就会又没工作了。您是个好人,肯定不忍心我们没工作吃不上饭哪。”
田长贵再次挽起裤腿,把淤肿展示给朱经理看,气势终于弱了下来,嘴上嘟囔着说:“我被保安打伤了,我也不要求什么,把东西还给我们就行。”
朱经理瞟了一眼他的膝盖,又看了一眼方宝,抓起桌上的电话,对那边说:“过来一下!”
他们觉得有希望了,想着拿上东西,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还好,朱经理一打电话,一个保安就小跑过来,田长贵看见浑身发抖,被方宝拉住。
“把包给他们,让他们走。”
打人的保安就很不情愿地回去拿出包,扔给他们,包在空中飞出弧形,落在地上,溅起了一团灰。
要回了东西,方宝谢过朱经理赶紧拉田长贵离开精丰大厦,田长贵眼圈发红,“真的得谢谢你,我还以为要不回来了。”
“你都没要,怎么就知道要不回来呢。”方宝笑了笑,其实他想到的是师父罗畅说的“不试怎么知道?”
“嘿嘿,我这人挺怕事的。”田长贵憨憨的脸上难得笑了一次,眉头深深的三道皱纹舒展了。“我刚来深圳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被人呼来喝去习惯了。以前我在模具厂上班,主管神气的,指着鼻子就骂,跑一趟厕所就得罚钱,手脚慢点就推一把,样子凶得跟头狼似的,我们都避着他走,在背地里,我们都骂他狗头狼。到赛普,情形就不一样了,经理主管都很和气,什么都教,不懂就问,晚上回到公司后大家一起唱唱跳跳的,搞个游戏活动,说个笑话,再把一天里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一说,再多的委屈和苦恼,也全散了,我实在不想丢了这份工作……”
“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吗?”
“听他们说过,货一般要不回来,保安狗仗人势,经理和他们一路货色,平日里受气,这会儿全撒在我们身上,就拣我们这样的软柿子捏。”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货要回来了。”
“是啊,我现在就挺高兴的。在赛普工作快一年了,我做得不是很好,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总比在工厂里干强些。”田长贵的脸上阴云密布,额上的皱纹深得跟犁耙过一样。
“坚持就是胜利,把推销当生意做,挣多挣少全靠自己,现在我把师父当榜样,总有一天我会做得和他一样出色。”方宝坚定地说。
“对,应该坚持下去。昨天晚上都到凌晨两点多,我还听到你在说话,是在做梦吧?”
“有没有吵到你?”方宝不好意思地报以一笑。
“没有,反正宿舍的人睡觉爱打鼾,鼾声震得床板直颤,你的梦话不算吵。”
“就想赶紧多卖一点,卖得多我挣得也多。”
“你今天咋样?”
“你看!”方宝把鼓鼓囊囊的货包转过来。
“还是满的啊!行不行啊?”
“我有信心,你看着吧!”
方宝想着刚才的梦,其实他除了坚持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而今天替田长贵要货的过程,方宝感到一种崭新的东西从自己身体里面冒出来,只要不绝望,就永远有希望,而在争取希望的过程中,自己的价值在一点一点呈现,他觉得自己短短几天,已经跟刚到公司的时候不一样了。
下午他们到了一个新街区,那是关内一处繁华之地,高楼林立,看似时尚现代,光彩夺目,但是方宝觉得午后阳光从那光滑的玻璃墙上反射出来,显得假惺惺的,毫无深度,这是一座没有历史的城市,好像一切都是在一夜之间急匆匆拔地而起,豪华空洞,像一个暴发户,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却粗俗不堪,毫无品质。
虽然帮田长贵要回了货,但是毕竟还是没有卖出去,他看着这座没有来由的城市,想着自己不知前路的人生,心境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脸上的神情恍惚若梦。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