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版 副刊

2013年06月10日 星期一 国内统一刊号:CN51—0098     中国•企业家日报

还须出入此山中

来源:企业家日报 作者: ——解析陶武先《庐山》诗的理趣及艺术特色

  庐 山

  文/陶武先

  

  读苏轼《题西林壁》,即景明理,耐人寻味;余兴未尽,拙和一首。

  

  层峦叠翠雾萦峰,

  洞府①丛林②道不同。

  要识匡庐③真面目,

  还须出入此山中。

  

  注释:①洞府:神话中所说的深山里的神仙住所。②丛林:和尚修行处所。泛指寺院。③匡庐:即庐山。相传殷周之际有匡俗兄弟七人结庐于此,故称。唐·白居易《草堂记》:“匡庐奇秀,甲天下山。”

  

  

  附原作:

  

  题西林壁

  【北宋】苏轼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庐山》的明理是对《题西林壁》的承接和发展,方式上由后者的暗含变为鲜明,其结果由感性的偏颇变为理性的全面——『出』与『入』之间,折射出了不同时代的哲学思维,蕴藏着丰富的理趣。

  古人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诗都是通过庐山景物起兴,探寻怎样才能识『庐山真面目』,从而折射出认识人生、事物的哲理之光,表明两诗具有『同声』『同气』的诗歌唱和特征。

  宋代文豪苏轼写下的《题西林壁》,享誉诗坛近千年,诗中借景所说之理,更是家喻户晓。陶武先的和作《庐山》,立异改创,新意盎然,辩理机趣,异代唱和,耐人寻味。

  

  一字之间藏理趣

  

  陶武先的《庐山》和苏轼的《题西林壁》同属哲理诗,根本点都在于“理”的思辩、较量、探讨。两诗的“即景明理”焦点集中在怎样认识事物本质这一哲学命题,通过诗歌的形式,针对观察、认识的路径阐发了各自的看法及观点,同中有异,同中出新,形成了哲理性的穿越时空唱和。具体到诗中,两诗同是用具象的庐山这个“此山”借代抽象的世界万事万物那个彼“山”,就“出山”和“出入山”进行跨时代的哲学思想碰撞,迸发出哲理之光。

  《题西林壁》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通过否定的方式来明理,点出人类认识的一种现象和误区,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前果后因。在诗中具体表述为否定“在此山中”,即否定“入山”,而肯定和张扬“出山”。但是,这种否定又不是简单的全盘否定“在此山中”,而是在有了“入山”的亲身体验作认识铺垫后的否定,对“出山”的肯定中就蕴含着对“入山”的认同,只不过这种认同在否定的表述中被感性化、边缘化了。思辩方式上为了强调“出山”而否定“入山”,客观上就弱化了“入山”,把在认识上同等重要的两方面变成从属的一重一轻,这恐怕就是《题西林壁》在辩理上偏重感性所致吧!《庐山》针对《题西林壁》的辩理方式,理性地提出:“要识匡庐真面目,还须出入此山中”。此两句是通过肯定的方式来明理,直接论述了人类正确的认识观,即看问题必须多层面、多角度、全方位,既要出乎其外把握总体,又要入乎其内识其精微,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在诗中具体表述为“还须出入此山中”,才能识得“匡庐”(即庐山)“真面目”,既成因果,也为条件。

  两诗辩理的关键点在“出”和“入”的关系上,这既是诗的创作动因,也是诗的核心,更是诗之理魂。唯物辩证法看来,“出”和“入”是看清“庐山真面目”的两个方面,既对立又统一,不可偏废,缺一不可。《题西林壁》看来,没有“出”,“入”“不识庐山真面目”。这就留下一个疑问:没有“入”,只有“出”,能“识庐山真面目”么?同理,离开了“当局”,仅只“旁观”,“旁观者”难道会有真正的、全面的“清”么?“出”和“入”不仅是对立统一的两方面,而且是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的。《庐山》的“还须出入此山中”,不仅视“出”“入”为同等重要,而且蕴含了“入”得去“出”得来、“出”得去“入”得来的这一哲理,诠释了认识的复杂性及螺旋式上升理论。“出”和“入”,仅只一字之间,却可能在认识的结果上产生极大的差异。只看到或看重“入”和“出”的对立性,没有看到或看轻二者的统一性,就有可能被“出”或“入”、“当局”或“旁观”所束缚而跳不出来,要识“庐山真面目”,就极有可能出现“挂一漏万”的情况。只有兼顾“出”和“入”,并在二者之间循环“出入”,才能形成识“庐山”的“出入”观,“真面目”才会“一览无遗”。在这个意义上看,《庐山》的“还须”一词用得极其精到。此处“还”者,“再”也“又”也。“还须”不是完全站在《题西林壁》哲理的对立面进行诘问,而是肯定部分内核后的全面关系商榷,具有浓厚的哲学思想交流意味。如果用“必须”,就没有了“还须”中存在的兼容部分,而变为毫无余地的否定了,和诗也就充满了斗争和争辩,没有了平等的交流和商榷了。由此看来,《庐山》的明理是对《题西林壁》的承接和发展,方式上由后者的暗含变为鲜明,其结果由感性的偏颇变为理性的全面。“出”与“入”之间,折射出了不同时代的哲学思维,蕴藏着丰富的理趣啊!

  苏轼的《题西林壁》在宋代的诗歌中发出了耀眼的哲理之光,陶武先的《庐山》则体现了我们时代对这一哲理之光的思考和再认识。两诗哲理性异代唱和,充满了奇妙的理趣,给人以遐想和启迪。这恐怕也是《庐山》诗的魅力之所在!

  

  同声同气求和音

  

  诗词唱和作为一种文学现象曾盛行于文人、君臣、幕府同僚之间,产生了很多作品,著名文人元(稹)白(居易)、皮(日休)陆(龟蒙)、苏(轼)黄(庭坚)之间不仅有很多诗歌唱和,而且留下了不少文学佳话。《红楼梦》37回也有宝钗、探春、宝玉、黛玉咏白海棠的诗歌唱和。近现代,这一文学现象依然存在,毛泽东的“风物长宜放眼量”、“一唱雄鸡天下白”、“玉宇澄清万里埃”等名句,就是出自柳亚子、郭沫若之间的诗词唱和。诗词唱和,大都流行于同朝同代之人,异朝异代比较少见。《庐山》前言中的“读苏轼《题西林壁》,即景明理,耐人寻味”,说的是在学习、揣摩、赞美这首千古传唱的七绝后,“余兴未尽”,触发了自己的审美情趣和理性思辩的奔涌,故而“拙和一首”。“拙”者,自谦也,不必深究,不过,却说明《庐山》与《题西林壁》的关系——异代和诗。

  庐山是我国名山,也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发祥地之一。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登庐山咏庐山,留下了大量以庐山为背景创作的诗词。2011年出版的《庐山历代诗词全集》即收录上至三国近到民国一万六千多首吟咏庐山的诗词,作者达三千五百多人。在星汉灿烂的庐山诗词中,李白的“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二首》其二)描绘动人心魄,雄奇瑰丽,想落天外,非仙才李白难以道出,可为庐山诗的千古绝唱。诗歌在宋代,到了苏轼那里,创作的观念发生了深刻变化,传统的“言志”、“缘情”已不再被作为诗歌追求的唯一目标,而表现出明显的知性、哲理。苏轼的《题西林壁》正是反映这个变化的代表作,其对景物的描绘、哲理的思辩、蕴含的理趣,堪称千古名篇。陶武先写异代和诗《庐山》,没有选择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而是选择苏轼的《题西林壁》,显然是源于宋诗创作观念变化而来,也来个尽“余兴”“即景明理”。古人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诗都是通过庐山景物起兴,探寻怎样才能识“庐山真面目”,从而折射出认识人生、事物的哲理之光,表明两诗具有“同声”“同气”的诗歌唱和特征。

  和诗大致有两种方式,一是和诗不限定和韵,二是限定和韵。比较而言,不限定和韵的方式留给创作者的空间要大些,反之就要窄些。《庐山》却弃宽选窄,创作的难度自然也就高  了些。在限定和韵作诗中,大致又有三种方式,一是依韵,即与被和作品同在一韵中而不必用其原字;二是次韵,或称步韵,即用其原韵原字,且先后次序都须相同;三是用韵,即用原诗韵的字而不必依照其次序。三种方式留给作者的空间大小不一,其中次韵要求最严,方式最为苛刻,相应空间最小,难度系数极高。这一次,《庐山》依然是选择了崎岖小路,把自己逼向险峰。

  《题西林壁》四句,二四同韵,用“峰”“同”“目”“中”字收句。全诗“理得而辞顺”(黄庭坚语),明白洞达,峰回路转,舒卷自然,行云流水,咏叹合律,协律可歌,余韵隽永。《庐山》依其原韵原字,也分别用其四句收句字按次序作为和诗的四句收句字。这样,两诗具有相似的语言美和声律美,唱和起来,交相辉映,音韵协调,彼此回应,极易形成共鸣的和音美。陶武先在诗歌唱和中选择了难度系数较大的创作方式,体现了自己驾驭文字的功力和诗歌创作的底蕴,使《庐山》攀登上和诗创作的险峰,使《庐山》具有独特的艺术美。

  

  立异改创蕴特色

  

  按次韵作和诗,历来评家多有微词。清人梅曾亮说:“是犹削足适履,屈头便冠,此又一弊也。”(《柏枧山房诗集》自序)批评这种作诗方式容易雕章琢句,逞才使气,意欲争胜,不免流于文字游戏。《庐山》在遵从按次韵作和诗的严格规矩的基础上,又在内容(主要体现在明理)和表现形式上进行了出新,取得了不同的艺术效果。《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

  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是在同地(在山中)以变焦式的手法来观景、写景的,《庐山》“层峦叠翠雾萦峰,洞府丛林道不同”,是在不同地(出入山)以摇空结合变焦的手法来观景、写景的。观景地点的不同,写景手法的不同,诗中的庐山即景也就不一样了,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和画面。不仅如此,《题西林壁》两句之间的内容关系是补充、递进,同为在山景;而《庐山》两句是并列,前为出山景后为入山景,包容的即景似乎要丰富些。且“道”意双关,可解为去神仙住所“洞府”(如庐山仙人洞)和去和尚修行处所“丛林”(如庐山西林寺)的道路是不同的,又指道教和佛教信奉的“道”是不同的,前为实景道路,后为抽象的大道天道。这样,《庐山》即景又多了些理性和文化意蕴。

  纵观两诗,形相似,而逻辑思维方式却大相异趣。《题西林壁》前两句均为自然景观,然后提升归结为哲理;《庐山》前两句虽有自然景观的描写,但第二句已融入文化内涵,通过二者的结合再提升到哲理的归结。其诗的逻辑脉络,前者为自然景观到哲理,后者为自然景观到文化内涵再到哲理,多了“道不同”的文化内涵的铺垫和支撑,“入”才能在《题西林壁》营造的否定氛围中得以提升,回归到与“出”并立的地位,形成“出入”观。两诗在逻辑思维上的不同,带来了思想性的差异和各自特有的意趣,留给读者耐人寻味的欣赏。

  陈寅恪在评元白诗歌时说:“二公之于所极意之作,其经营下笔时,皆有其诗友或诗敌之作品在心目中,仿效改创,从同立异,以求超胜,绝非广泛交际率尔酬唱所为也。”(《元白诗笺证稿》)《庐山》创作中的特色,不仅避免了“削足适履,屈头便冠”的弊端,而且赋予诗以勃勃生机。无须仔细揣摩,都能从《庐山》中体味出与《题西林壁》不同的时代气息和不  同的个人气质,一种勤于思考、敏于探索、求真务实的当代新风尚扑面而来。从这个意义上看,《庐山》对《题西林壁》,绝非简单的“从同”“仿效”,而是多有“立异”“改创”,“绝非广泛交际率尔酬唱”之所作。即使撇开《题西林壁》,《庐山》也能因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而独立于诗林中。

  读罢《题西林壁》和《庐山》,沉吟良久,玩味末句,似有所悟:“还须出入此山中”既是《庐山》的诗眼和诗魂,又是唱和的亮点,同时也是解读《庐山》的钥匙。于此,遂以此句为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