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4月08日 星期日 国内统一刊号:CN51—0098     中国•企业家日报

遥想故乡两条江

来源:企业家日报 作者:

  如果有人问我,两条江你爱哪条,我可为难了,因为两条江都对我有恩,我曾经在两条江上讨过生活。

  □ 许文舟

  

  老家诗礼,稳坐在滇西两条大江之间的一座山上。说起诗礼,很容易让人想起孔子教其子孔鲤学诗习礼时“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的典故,而我想说的是流经老家诗礼的两条大江。

  老家的左手边是黑慧江,从大理洱海流出,流出时只是打得动石磨的溪水,所谓的洱海水尾巴。黑慧江从源头一路走来,不到五百公里,就已长成绿油油的大江。黑慧江流得不急不躁,春来江水绿如蓝,夏天也是如此,水始终不浑,江上一年四季都可以行船。江岸的沙坝地,沉积着江水上涨时带来的泥沙,实际上这地肥得不需要化肥,只管将种子撒下去,就等着收获得了。春天,黑慧江边的野花盛开了,采花的姑娘们边采边唱。蓝天、白云、山峦、江水、野花、采花姑娘,构成了一幅立体的画卷。

  老家的右手边是澜沧江。同样想不到,从青海玉树发源的溪涧,怎么流法,这条江竟将云南高山切削得千仞壁立,切出了无数次的飞流直下。与黑慧江相比,一个是妩媚的女子,她温柔地向你碎步走来;一个是暴烈的君王,他粗鲁地朝你狂奔而至。黑慧江,那种步履,仿佛静止,小船行在江上,婉如湖上泛舟,在船上看天,奔流的却是浮云。水静,声自然没有,鸟语结在江边的野琵琶树上,左一声悠扬,右一声婉转。澜沧江就不同了,不论春夏秋冬,它的流法,简直就是在咆哮,声大如雷,惊涛拍岸,两岸绝对没有鸟有闲情歌唱,生活了几千年的猿猴,乐此不彼,在阳光都爬不稳的绝壁,时不时玩出些花招。

  门前的黑慧江江面宽广,旱季时我们村的那些小伙子,居然能从江水里走过。不及大腿的江水下面,可以看清晶莹剔透的流沙以及悠闲自在的小鱼,把物件举到头顶,那种过江方法,要胆大心细,女人一般不敢。但也有特别胆大的,比如我二婶,她就能手举七八十斤东西过江,胜似闲庭信步。黑慧江上的渡口很多,但是著名的不多,我们老家的犀牛渡算是一处。

  黑慧江走了五百公里,觉得累了,在犀牛这个地方似乎是想略作停顿,宽阔的江面,平静如叶,对岸是巍山县有爱国乡,一条茶马古道必经的渡口,这里曾经有过热闹的历史。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在这里过仲秋佳节,著名作家艾芜在这里喝过茶,徐霞客日记里有犀牛渡当时生活情形,《南行记》第126页的整个篇幅里,都是犀牛的猪槽木船,以及一船接一船的渔歌。现在,还能看到上演过滇剧的古戏楼里,想象当年的繁华,还能从日渐陈旧的望江楼上,听到似曾相识的情歌。

  我们村进城的路必经澜沧江,但这里无法舟船代渡,祖祖辈辈先是用溜索,那简直不是渡,用这个词不合适,渡,很慢,悠闲,溜的话,是疾飞,是刺激而惊险。至今仍然有溜索拴在澜沧江两岸的巨石上,风中摇晃着,那不是过江,而是玩命。人马俱落的悲剧常有,一根索子,不闭眼就能过的,只有极少数胆大的男人。澜沧江上的桥,数青龙桥最有名,而这桥恰好是我每次从老家进城的必经之途。建于1632年,让茶马古道能通畅,这其间是死了很多民工。据说开凿两岸石壁,就死过很多人,最后当时的达官不得不出巨资,每凿一碗砂石就给一碗银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最后才将几千斤的铁索稳稳地拴在两岸。

  如果有人问我,两条江你爱哪条,我可为难了,因为两条江都对我有恩,我曾经在两条江上讨过生活。高中毕业,就没有机会继续读书,回家又觉得心里不甘,于是跟了一个远房亲戚到黑慧江上打鱼。黑慧江里的鱼是最好吃的,我们当地叫南瓜鱼的一种,肥而不腻,肉细腻且香。从结网开始,体验鱼民生活,前前后后两年时间,网鱼的技术没进展,游泳的水准却来了个不小的飞跃。黑慧江流得诗情画意,这主要得益于两岸的风景。春天,万亩高山杜鹃竟相开放,蝴蝶与采花的姑娘比舞,轻风与情歌对调,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古人说的,我们村的姑娘们都说,这不具体,她们想了想,说应该是:春来江水鸭蛋绿。哦,形象具体了吧,江水的绿是这样的,哪一说到鸭蛋,哪个不清楚。夏天,水更绿了,江水渐渐消瘦,有点苗条,这是撒网的好季节,桃花一落,鱼便开始回游,在近岸的石缝里排卵,这时一网撒下,一般都不会空。黑慧江的秋天最美,岸边的芦苇这时全都白了,这种白,不是苍白,也不是银白,白得圣洁,白得夸张,风一吹,洁白物芦花随风摇曳,诠释着秋天的意绪,衬映着仍然绿着的江水,时不时有小船划出芦苇荡,我无法忘怀那种静寂的画面。冬天,黑慧江水似乎没有生动的表情,但那种绿,见着就让人想到宝石蓝。

  澜沧江的四季最美的当数秋天,经秋霜染红的树叶,把峡谷染得宛如一片落下来的晚霞,这时的滇金丝猴也会蹿到此山,在高枝上攀越,时不时做些搞怪的动作,所谓的“两岸猴声啼不住”,就应该是这种情形。一条接一条的木船横在江中,承运着江岸采摘的茶叶,源源不断地运到远处。澜沧江的夏天,蝉鸣声嘶力竭,野鸟幽灵一样乱飞,但坐在青龙桥头堡垒一样的木楼里,烹一罐百抖茶,那种享受城里的茶室无法相提并论。高中毕业,我没能进入大学,教会我生活的大学也在两条江上,我最怀念的不是黑慧江上诗情画意的捕捞,而是澜沧江上风险刺激的放排。木料需要从昌宁伐下,顺着澜江沧赶送到远方,老板来村子里招工,父亲不同意,母亲说什么也不让我去,但我自恃水性好,悄悄离开家,做起了放排工。澜沧江表面上平静如镜,实际上到处都有暗藏的窝流,稍不注意,排便会在窝流上打转,转着转着便会撞上暗礁,这是要命的事情。绕过窝流容易,经验老到的师傅,总有许多办法提前转向,可是搁浅的事才是最难处置的。江水将排冲到险滩,再一冲便搁浅起来,惯性使然,木排简直就像是被人抬到岸边,人少的话,只能与搁浅的木排守在江边了。

  站在木排上,可以放声大吼,也可以高歌。我的师傅是一位会弹小三弦的老人,一辈子在澜沧江上,寂寞的时候多,老人便会弹起小三弦,唱起来。放排一般都是白天,挨晚时找个地方拴好木排,再上岸歇息,如果岸上情况复杂,比如丛林或岩石丛生,那就只好在木排上歇息了。夜晚的江面常浮起浓雾,这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师傅就弹起小三弦,教我唱调子。“隔山叫你山答应,隔江叫你水哑音”,分明是爱情的调门,师傅说,为了放木排,老婆跟人跑了,家里还有老娘带着几个孩子,在村子里苦苦支撑着。我后来的生活轨道没有继续在澜沧江上走,但这一条大江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是无尽的怀念。

  2008年位于黑慧江与澜沧江交汇处的小湾电站建成后,回水让两条江失去了江的本色,没有波浪,宛然一条横卧在崇山峻岭间的巨蟒,一动不动。这时虽有汽船横冲直撞,再也找不到“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的诗意了。我当年借宿的青龙桥已被拆除,岸上那些古人刻下的诗词,随之淹没在江水中。

  每次回故乡,我都会在澜沧江新桥上逗留一会,我多想听到拍岸的涛声,两岸猿啼,可惜都不复存在了。再到黑慧江上的犀牛渡口,尽管仍有渡着往来两岸的行人,但也找不到古渡的影子。小时候,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父亲便会带我到黑慧江上捕鱼,每次都有收获,至少可以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可现在,两条大江的经营权都卖给了一家大公司,这家大公司往里面放了些鱼苗,两条江再也不许当地的群众随意捕捞了。当然,公司经营权的取得符合法定程序,但祖祖辈辈在两条江岸生活的乡亲,想不通啊,倒不是吃不到鱼心急,而是情理上过不去嘛。你公司放上的鱼毕竟有限,怎么能让自然生活在江水中的鱼都变成了你的呢?

  黑慧江与澜沧江,仍然是老家门前的两条江。只是,随着小湾电站回水的上升,它们再也懒得流动。

  

  (摘自四川省云南商会会刊《彩云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