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韦 羲/文
上午八九点和下午近黄昏，我称为柯罗时刻。这是大自然温柔慈悲的时刻，光是渗透性的，远处一片银灰色调，这时候看到有树的风景，恍如身在“巴比松”。向明醉心于描绘这一时刻，似乎江南的树荫和巴比松的树荫沉睡着世界的心灵。他又喜爱山水画，李成的树石平远和柯罗朦胧而深沉的氛围在他的浙西风景里重叠了，而他画乡间生活，分明要融合柯罗的诗意与米勒的乡土气息。
几年前，他到千岛湖写生，即兴画了一批水彩，发给我看，那是暮色中或雨雪里的江南平远山，意味俨然米家山水，无心“民族化”而意象纷呈，无意抽象而迹近抽象。所以，我总想劝他离开19世纪，回到现代生活，离开巴比松，转入山水。但我是对的吗？毕竟巴比松画家们就是离开19世纪的现代生活，回到乡间，那里有土地、森林和风景。钟涵先生也这样劝过他，夸他的手艺技能的同时说，忘了库尔贝、忘了巴比松，回到21世纪的中国。向明心里回应道，目前画这些，是要给自己一个交待。
今年初夏，跟向明沿新安江回到他的故土，停车四望，惟见湖山茫茫——故土已沉入千岛湖底。
其实向明并不在千岛湖出生，他是千岛湖移民后代。50年代末，新安江水库动工，日后名为千岛湖，移民移了十余年，方向明家从淳安威坪迁到浙西衢州，而在父母的乡愁里，方向明有了两个故乡，一个是他出生的衢州开化，一个是父母朝思暮想的千岛湖底的威坪古城。他父母失去了威坪，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而他成年后也目睹自己生身长大的故乡在现代化进程中面目全非。
我似乎理解他为何放下艺术与时代的问题，非要这样来画故园系列，在他，对故园的执着是记忆，是珍惜，是少年的光阴：不但是前现代的乡间田园，土墙黑瓦，也是少年初习油画时深深感动了他的柯罗和米勒，似乎柯罗和米勒的语调和他少年时的故乡景物已经融为一体，一旦分离，则故乡不像是故乡。因此，他放下梵高、毕加索，重新捡起柯罗和米勒的画风，抢救性描绘即将消逝的乡间图景：静谧的午后，寂若无人，小鸡在阳光下觅食；院落里，阳光照亮的桃树；后山竹林的微风和山坡上的阳光，室内的阴翳，门前晒太阳的老人，未识世事的孩童。民间手艺人是他用心的主题，木匠，打铁铺，杀猪人……汗水，炽热火红的铁浆，木屑，工具……场景细节也被不厌其烦的记录下来。这就是方向明的“交待”，为自己，也为记录一个消失中的世界。
移民的乡愁比别人总要浓郁，化不开，解不去，少年的向明尤甚，曾经步行百里，回父母的故乡，彷徨无着落。故园系列，就当作是步行回少年时代的故乡，一走十余年，最终为自己追回可以托诉乡愁与记忆的架上图景。
这次画展是回顾这逾时十年的故园之旅，也是另一个开始。我想向明心里知道，是时候告别乡愁和柯罗情结了，因为他已经给了自己一个交待。
因此我又开始想象那个已经忘掉柯罗、米勒，离开巴比松，转到水彩的方向明，因为在他的水彩里我既看到“山水”又念及透纳与柯罗，隐然已是“中西融合”。当然，转到水彩，并非就此放下油画，而是从水彩出发，像画水彩一样画油画，而不是像柯罗、库尔贝那样画油画。或者，索性从水彩跳到水墨，在各个画种中自由抒怀，岂不快哉！
（韦羲：生于70年代，画家，写作者，艺术史学者。主要著述：艺术史论集《照夜白》，《小山重叠》。看理想音频艺术课《画说-二十幅名作中的美术史》，《中国艺术2000年》《两种自然里的艺术史》主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