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祥(1882-1965) 《剡山如黛图》
款识:剡山如黛剡溪清,昔日曾为画里行。欲向画中寻往迹,白头相对不胜情。
■ 吴宏富
笔者撰写《“剡中”“剡县”“剡溪”首入唐诗考析》一文(本报于2019年11月1日文化副刊发表)之后,为探究“剡”字何时入诗,作了进一步的溯源。经查考后得知,在唐朝之前的历代诗歌中,存世的“剡”字诗,只有一残句和一首诗。一残句,是东晋殷仲文《入剡诗》;一首诗,即南朝宋谢灵运《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可见羊何共和之》。
(一)最早将“剡”字写入诗中的是东晋文学家殷仲文
殷仲文(?-407):东晋文学家。字仲文,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东北)人。少有才藻,美容貌。始任骠骑参军,后为征虏长史,左迁新安太守。桓玄姐夫,桓玄举兵篡夺帝位,参与其事。曾任咨议参军、侍中,领左卫将军。桓玄失败后,复投靠刘裕,历任镇军长史、尚书、东阳太守等职,后因谋反而被杀。其诗开始改变东晋玄言诗的风尚,但正如《南齐书·文学传论》所说:“仲文玄气,犹不尽除”。原有集七卷,已佚。今存诗《南州桓公九井作》及文《自解表》,均载《昭明文选》。《晋书》有传。
入剡诗(残句)
野人虽云隔,超悟必有此〔1〕。
【出处】
《昭明文选》卷六十《齐竟陵文宣王行状》李善注引。
【注释】
〔1〕“野人”句:(清)梁章钜撰,穆克宏点校《文选旁证》(下册)载:“《六臣》本‘隔’作‘隐’。胡公《考异》曰:‘野人’当作‘人野’。”
【赏析】
殷仲文是大司马桓温的女婿。因从兄殷仲堪之荐,为会稽王司马道子驃騎参军,甚受赏接。仲文为桓玄姐夫,晋安帝司马德宗元兴元年(402),桓玄举兵攻入京师,仲文弃郡投之,为咨议参军,迁侍中、领左卫将军,参与废立之事。佐立有功,厚纳贿赂,奢侈无度。元兴三年(404),刘裕攻杀桓玄,安帝复位,仲文改投刘裕,为镇军长史,转尚书,旋迁东阳太守,因未达执掌朝政之望,意常不平。晋安帝义熙三年(407),因阴结永嘉太守骆球等图谋不轨,以谋反罪被刘裕所杀,年约40岁。殷仲文善属文,为世所重。
南朝梁·钟嵘著《诗品》列谢混于中品,列殷仲文于下品。《诗品》卷下“晋东阳太守殷仲文”条评云:“晋宋之际,殆无诗乎?义熙中,以谢益寿(混)、殷仲文为华绮之冠,殷不竞矣。”东阳为郡名,治所在长山(今浙江金华)。“殆无诗乎”,钟嵘认为,东晋以后,由于玄言诗流行,“建安风力尽矣”,直到东晋末年这种状况仍无好转。到南朝宋谢灵运,诗歌才真正出现转机,所以说晋宋之际几乎无诗。“义熙”为东晋安帝司马德宗年号(405-418)。“以谢益寿”,指谢、殷在“理过其词、淡乎寡味”的玄言诗盛行之时,写出富有文采的作品,一时称善。谢灵运曾说:“若殷仲文读书半袁豹,则才不减班固。”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则说:“仲文始革孙、许之风。”说明殷仲文虽读书不如袁豹,但才华不亚于班固,其诗作多有摹山范水之句。但是,由于历史条件所限,殷、谢诗仍有玄言气味,不够成熟,故《南齐书·文学传论》中说:“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清新,得名未盛。”(用萧华荣注)又说明他是从玄言诗到山水诗的过渡性人物,是改变玄言诗风的重要作家。
(二)最早将“剡中”引入诗中的是南朝宋山水诗鼻祖谢灵运
谢灵运(385-433):南朝宋著名诗人。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生于始宁(今嵊州、上虞交界)。东晋名将谢玄之孙。晋时袭封康乐公,故又称“谢谢康乐”。入宋,曾任永嘉太守,临川内史等职。与同族后辈另一位著名诗人谢朓分别被称为“大谢”及“小谢”。他的诗大都描写山水名胜,刻画自然景物非常细致,开文学史上山水诗一派。著有《谢康乐集》。
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可见羊何共和之〔1〕
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2〕。
与子别山阿,含酸赴修畛。
中流袂就判,欲去情不忍。
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
隐汀绝望舟,骛棹逐惊流。
欲抑一生欢,并奔千里游。
日落当栖薄,系缆临江楼。
岂惟夕情敛,忆尔共淹留。
淹留昔时欢,复增今日叹。
兹情已分虑,况乃协悲端。
秋泉鸣北涧,哀猿响南峦。
戚戚新别心,凄凄久念攒〔3〕。
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
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4〕。
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
傥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5〕。
【出处】
晋·陶渊明著《陶渊明全集(附谢灵运集)》,第103页。
【注释】
〔1〕此诗作于元嘉二年(425)九月,谢灵运第一次东归始宁时。临海峤:泛指临海郡之山。临海郡为会稽(今绍兴)郡南岭,辖临海、章安、始丰、永宁、宁海五县,南接永嘉郡。峤:尖而高的山。强中:清同治《嵊县志》卷一:“强口溪在县北二十五里游谢乡,水自仙岩入剡溪。……又名强中。”在今嵊州市仙岩镇强口,原名强中,传谢灵运最后一次离始宁时,天虽冷,强饮一口强中水,方依恋而去,村民为纪念他,改名强口,乡名康乐,奉为乡主,立谢仙君庙祭祀。谢惠连(407-433):南朝宋文学家。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谢方明之子,谢灵运族弟。他10岁能作文,深得谢灵运的赏识,见其新文,常感慨“张华重生,不能易也。”羊何:指羊璿之与何长瑜,谢灵运诗友。羊璿之,字曜璠,泰山人。生年不详,卒于宋孝武帝大明三年(459)。初为临川内史。后为竟陵王诞所遇。诞败,璿之亦坐诛。何长瑜,东海人。为临川王义庆王国侍郎。历平西记室参军,除曾城令。元嘉二十年(443),庐陵王绍镇寻阳,请为南中郎行参军,行至板桥,溺死。有集八卷。
〔2〕远山:临海峤,从强中过剡县,至临海郡始丰(今天台县)界,相距100多里,是一次远游,故曰“行不远”。
〔3〕清溪:清澈的河水,指强口溪。强口涧源头有谢岩村,谢灵运南居石壁精舍所在地。涧汇入剡溪处有康乐船埠。
〔4〕《昭明文选》句后原注:“《楚辞》:‘夕投宿于石城。’《汉书》:‘会稽有剡县。’《吴录》:‘《地理志》曰:会稽有天姥岑。’善《注》:‘剡,植琰切。’刘履曰:‘剡,古县名,属会稽郡,即今嵊县也。天姥,剡中山名,在今新昌县。寻,复践也。徽音,谓德音也。此言将由剡中以至临海,而诸山高绝,还期莫寻。倘遇神仙接引而去,则将永绝子之徽音矣。’”暝,天色晚暮时。剡中,剡县界内。剡为始宁南邻,秦置,含今嵊州市、新昌县境,县治在今嵊州城,其南与临海郡始丰(天台县)界,始宁入临海的必由之路。据新昌县旧志载,剡中宿处在今新昌县南明街道,原称城关镇,旧有康乐坊,即旧城中心百货商场附近。时新昌未立县,属剡,新昌县城名石城。从强口至新昌县城水道60里,逆水十多小时,暮宿于此与行程合。又新昌城在天姥山北麓,与下句“明登天姥岑”地理相合。天姥岑,即天姥山。南宋嘉泰《会稽志》卷九《山》“新昌县”条载:“天姥山在县东南五十里,东接天台华顶峰,西北联沃洲山,上有枫千余丈。《寰宇记》云:‘登此山者,或闻天姥歌谣之响。’”岑,本义是小而高的山。此二句意为,夜晚抽宿剡中地,黎明攀登天姥山。
〔5〕浮丘公:传说中的古仙人,曾接王子乔(周灵王的太子)上嵩山并导之成仙。李善注引《列仙传》:“王子乔好吹笙,道人浮丘公接以上嵩山。”
【赏析】
这是谢灵运赠给他的堂弟谢惠连的一首诗。诗题所涉及到的,除了谢惠连以外,还有何长瑜和羊璿之二人。谢惠连是谢灵运的堂弟,也是当时的著名诗人之一。这一年谢灵运45岁,谢惠连23岁,二人虽然年龄相差较大,但却志趣相投,感情相当深厚。元嘉初,谢惠连离开家乡北上京都,诗人一直送到郊外,久久不忍离去。诗人《登池上楼》中传颂千古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相传即是诗人梦中遇见谢惠连所得。何、羊二人则是诗人在始宁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的“四友”中的二人,也是当时比较著名的诗人。此诗题的大意是,将登临海郡的尖山,由强中出发而作此诗赠堂弟惠连,惠连如见到羊璿之与何长瑜,可请二人一起作诗以和之。
全诗共为四章,虽然较长,但其间以顶真格的手法相衔接,因而整诗前后一气贯穿,联系紧密。
第一章,写远游别弟,两情依依之状。诗开头即交代时间,并以“寻远山”照应题目的“登临海峤”。“山远行不近”,看似平淡,且又与“寻远山”有重复之嫌。但细细体会,则可发现这可谓似笨实佳之妙句。自己为寻幽探奇之心所趋动,临海峤自然不能不去,而由于行程颇远,与情深意笃的族弟分别又不能不使他倍感惆怅。所以这一句正体现了诗人当时的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同时也是下文与族弟分别时“含酸赴修畛”的抒情基础。船至中流“袂就判”的执手依依,船行后犹回望族弟,以及不觉颈项酸痛的回望时间之长久,则是“含酸”的具体说明。兄弟情深,溢于言表。
第二章,出奇思,写惊流泛棹,日落栖泊,但离思无时或去,往事都来心头。先以“绝望舟”一句转而替对方着想,照应前一章末的“顾望”,是兄弟情深的继续深化。又以“骛棹”一句回写船只的前行,并暗示自己的心潮起伏。“日落”二句也颇具深意,日落之时本该停舟歇息,可舟却未停,直到临江楼下方才解缆停泊。又不免令人颇费思量。“岂惟”二句一问一答,揭开谜底,原来临江楼是与族弟曾经共同停留过的地方,故地重游,自别有一番回味。前一章所表现的兄弟深情,又得到更进一步的加深。
第三章,承接上章,续抒新愁别恨。写昔日兄弟共游时欢乐融合的回忆反而更增加了现今别离后的伤感。又用山泉悲鸣、猿猴哀号的秋日凄景作为烘托,将自己积聚心头而无法消解的忧愁伤感之情抒写到极致。“况乃协悲端”一句大有深意,秋天是肃杀的季节,摧残万物,古人就有“悲哉秋之为气也”的说法,初秋是秋的开始,也是悲的开始。这种凄惨肃杀的季节正当自己与族弟的离别,这伤感的情绪又如何能够消解呢?忆昔本为消愁,但结果旧日共游之欢乐反而映现出今日独行的悲苦,旧欢转成新愁,不禁叹息频频。这种无可排遣的愁怀本已使人劳心焦思,更何况又逢这启人悲怨的深秋。耳畔只听得,秋泉活活,哀猿嗷嗷,悲愁断肠的秋声,弥漫在夹江两岸。闻此,戚戚新别之心,更引动了旧事万千,都来心头。
第四章,力图从悲苦中振起,拟想舟至剡中登游寻仙的情景以自遣。诗人不堪新愁旧悲转相交煎的心情,就计算起行程,明日从鬼谷子修行的清溪出发,傍晚就可到达浙东名胜剡中,而后日清晨就可攀登“势拔五岳掩赤城”的天姥山了。一旦在高出尘嚣的云霓中徜徉,归期就将不复计虑。也许此游有幸遇到接引汉代王子乔到嵩山为仙的古仙人浮丘公吧,那么就更要与从弟永远分手了。诗人想象出发后登临天姥山的情景,“还期那可寻”与结句的“长绝子徽音”,与首章相呼应,将与从弟的惜别伤感之情在远游的遐想中如丝如缕般延伸开去,颇有余音绕梁,不绝于耳的艺术效果。
全诗在远游成仙的遐想中结束,又仍含蕴着对从弟的怀恋,正与开头远行惜别首尾呼应。复杂的情思,是喜还是悲,是喜为主还是悲为要,恐怕诗人自己也难以说清,而读者则不妨见仁见智,去慢慢品赏。
此诗流传一千五百余年,传诵不衰,在创作方法上有其独到之处,体现在章法结构与写作手法上,可以看出受到曹植《赠白马王彪》的影响,但却并非刻意模仿,而在吸取曹植诗营养的同时,于写景抒情的布局安排等方面又注入了新的变化。这也是诗人追求自我人生价值的体现,即使对于自己心仪的前辈大诗人,他也不愿亦步亦趋,而是要力求创新,有所突破。难怪明代的《古诗归》一书对此诗大为赞赏:
钟惺:“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郑重委曲。“中流袂就判,欲来情不忍。顾望脰未悄,汀曲舟已隐”:写别情幽细。
谭元春:“与子别山阿,含酸赴修畛”:真。“中流袂就判,欲去情不忍。顾望脰未悄,汀曲舟已隐”:是舟中离境。
陆时雍:“顾望脰未惘,汀曲舟已隐”、“岂惟夕情敛,忆尔共淹留”:含情极妙。
(本文作者为《历代剡字诗集评》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