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3月18日 星期三 国内统一刊号:CN51—0098     中国•企业家日报

玩物明志(组诗)

来源:企业家日报 作者:

  ■ (四川)臧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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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金刚橛

  雪山有矿

  淬火,用圣洁的雪水

  锻锤,用康巴汉子的双臂

  一个叫橛的古老兵器

  一下,就刺穿了敌人的身躯

  松赞干布的兵锋染指中原

  长安城墙上的士兵,看见了

  丛林一样的三角橛刀,于是

  城门开了,文成公主走了出来

  橛刀的丛林,簇拥着等身的佛像

  士兵们的欢呼声,像齐声的诵经

  还是用圣洁的雪水

  还是用康巴汉子的双臂

  一个叫金刚橛的法器诞生了

  不再去护卫高原的领土

  护卫着战无不胜的佛法

  1903年英国人来了

  江孜的鲜血,开出白色的花朵

  1951年印度人来了

  吞食了一条叫达旺而不叫旺达的鱼

  前年,我收藏了这样一柄金刚橛

  立在佛像的右边,在夜晚的风中

  时常听见橛头战马的嘶鸣,悲壮之极

  还听见那四尊菩萨的怒吼,凄美动人

  忽然有一天,这柄金刚橛不见了

  老婆说被小偷偷走了

  我却认为,金刚橛去了古代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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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铜镜

  不要去问青铜镜的年龄

  你若问,铜钮会落下一滴泪珠

  镜子里的乌发早已化为枯草

  镜子里的美丽早已变成骷髅

  汉唐的女人是真懂爱情的

  龙凤镜,阴阳镜,九棱镜

  松鼠葡萄镜……

  正面是顾盼,背面是心愿

  为什么年代越早,铜纽越小

  幸福的泪水是成串的思恋

  而杨贵妃的泪水只有一滴

  浑圆如她的乳房,凝在了

  铜镜的背面,已逾千年

  有人劝我,把镜面磨亮吧

  我害怕光照如初,那样看见的

  不仅是刀光剑影,更会看见

  蹒跚了千年的无奈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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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梵铃

  年轻的古董商人

  把一个明代的梵铃,挂在门上

  成交一笔生意,他便摇铃庆贺

  我买回家,挂在佛像的右边

  响起铃鸣,可我再没听见什么

  只听见——

  深山古刹飘来尖利的风啸

  一边吟唱着清脆的梵音

  一边穿过大雄宝殿的檐角

  四 盘它

  人的眼睛,不是机器

  没有人能够明辨所有的古董

  马未都也只是瓷器的知音

  我非常相信她手中的玉器

  在一场网拍上,一件战国的玉璧

  随着钱去而物来

  她是位母亲,她说出土时

  这玉璧放在一位妇人的小腹上

  圆圆满满,如同脐孔

  玉璧有一半的灰浸,她教我盘它

  那位妇人的腹部多情而柔软

  那里曾孕育出一位盖世英雄

  那里是战后的山丘起起伏伏

  那里被她的后人放上这玉璧

  玉璧有一半的灰浸,我天天盘它

  正如她说的那样,久而久之

  土浸的灰色渐渐变成了桔红,橙红

  继而血红,一片又一片,漫遮了灰色

  她的儿子,那位勇士的鲜血

  从玉璧的表面,正在一点一点

  随着岁月的回归,洇了出来……

  五 佛像

  大多的古代佛像,背面都没有工

  佛像供在佛龛里,背靠坚实的墙

  那时的佛像不是商品,是神圣的

  ——信仰

  古代的工匠都用信仰雕刻

  如果知道买卖能增加产值

  他们或许会雕出精美的背部

  或许他们会放下手中的刻刀

  如今的人们

  把信仰还给了佛陀

  把金钱装进了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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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宣德炉

  紧邻云南

  似云南大的一个小国

  给掌管着

  几十个云南大的皇帝

  献上了风磨铜

  皇帝龙颜大喜,因为铜的质地

  铜肉,细腻温滑,如后宫的肌肤

  铜色,金黄内蕴,如皇上的龙袍

  只要是天子,谁不迷恋如脂的细嫩

  以及黄色,金子一样的皇帝黄

  于是,皇上开始发问了

  他不问,咱国为何炼无此铜

  他不问,工匠的工资是多少

  更不会关心冶炼技术的革命

  他只问,咱家烧香的那些炉子

  跪地的大臣们齐齐抬头

  这时,才抹去额上的汗水

  于是,铸炉运动开始了

  依照商周彝鼎

  依照宋代瓷玩

  依照回头看得见的祖宗的荣耀

  轰轰烈烈,铜液里扔进了嫔妾的珠宝

  还是放心不下,皇上亲临其境

  督察,修改,指导,谩骂……

  一锅铜水炼上六遍

  皇上下旨:炼十六遍

  精美绝世的香炉就此诞生

  于是,皇上开始分赐

  庄严的冲耳炉,属于大殿

  肃静的鬲式炉,属于寺院

  中庸的桥耳炉,属于书房

  沉稳的压经炉,属于庙庵

  至于鱼耳炉,皇上想起后宫

  让置于鱼水之欢的床头

  这下都点燃了,一根接着一根

  据说六百年只用了一次火镰

  歌舞升平的烟香,从此,弥漫在

  故宫和民间草房的上空

  都说这只是传说,因为找不到标器

  台北和北京的故宫,都说藏着一个

  对方又都否定了对方,如果当年

  掘开景陵的墓道,争论即当中止

  人们和人们的后人们

  用六百年赞美宣德炉

  用六百年争论宣德炉

  用六百年买卖宣德炉

  这位皇帝,一世没有功名的皇帝

  仅靠一个小小的铜炉,名垂千古

  七 黄财神

  肚子饱饱的,头戴三叶冠

  右手摩尼宝,左手吐宝鼠

  都想供在家里,天天吐宝

  都想收藏一尊鎏金的黄财神

  据说,只要每天摆上供品

  奥拓会变成奥迪

  公寓会变成别墅

  徐娘会变成少女

  大爷会变成大叔

  我问过一位藏区的老人

  供了三代的一尊财神,为何要卖掉

  他叹息着说,该换一间瓦房了

  现在的草屋还住着祖孙三代

  八 赝品

  我不幸中了彩票500万

  五天后,我用362万

  把古玩城唐代的陶俑

  一半,搬回了我的家里

  在唐代,他们都有各自的姓名

  在当天,他们都随了我的尊姓

  那一天是很久以前的一天

  做赝品的师傅还没有出生

  我不知道古董还有真伪

  只知道银行里存着我的欲望

  我终于满足了我的欲望

  用人们买彩票的失望

  买下唐朝的丰满

  矿料画出的五官,柳叶眉

  嘴巴很小

  我喜欢这些仕女的样子

  高的发髻,肥的屁股

  酷似我梦中的一个情人

  记得她的属相不是牛,是猪

  四十年后的古玩城

  又摆满了仕女的陶俑

  她们出生的年月,应晚于

  大街上身穿唐装的女子

  有人说,世上绝无赝品

  有的只是新老而己

  说一个仕女的年迈

  正在讲述着她曾经的年少

  直到有一天

  当赝品无限逼真的时候

  我卖掉了我所有的藏品

  赝品拉低了市场的价格

  我亏得血流成河

  那一天真冷,我突然发现

  天上那轮冰冷的太阳

  也是一个从外太空仿来的

  ……赝品

  九 玉玦

  我把一个古老的玉玦

  抛向深深的峡谷

  很快

  我听见了唐朝的回声

  十 象牙烟杆

  我有一个象牙烟杆

  包浆淳厚,岁月累累

  盘出的黄色,比清朝深

  黄中泛红,直抵明代

  我用它抽叶子烟

  便尝到了农民的卑微

  我用它抽雪茄,这时

  我品出了后宫的胭脂气味

  象牙是亚洲的象牙

  质地如脂,网纹细密

  多么希望它出身名门

  朱元璋抽完一锅

  用它敲打嫔妃的屁股

  离皇宫近些也行

  达官贵人的爱物

  这样,我就有了炫耀的资本

  拍卖会上的赢家

  只有跪在廉价的地砖上

  才会去做如是之想

  又有谁,像我一样

  跪着,用古老的象牙烟杆

  抽完了一根哈瓦那的雪茄

  十一 玉

  和田的一个男孩儿

  在河里摸鱼

  摸出一块美玉

  黄玉发出白玉的光泽

  白玉长出黄玉的颜色

  卖家把白玉卖出黄玉的价格

  买家用黄玉的价格买了块白玉

  小男孩儿从此不再摸鱼

  十二 盲僧

  他们说,他是一个盲僧

  可他的双眼很大很大

  眼仁依然漆黑

  他七岁开始画横线

  八岁开始画坚线

  后来,他把他的一生

  全都画进了经纬

  遵循钢铁的戒律

  按照先师的仪轨

  金刚铃换了一个又一个

  近视的镜片也越来越厚

  疼痛的骨头已无法支撑

  索性,匍匐在大地上

  ——描画

  直到那一天,五百年前的清晨

  他把太阳的五彩碾成粉末

  画进了一幅唐卡,从此的他

  一直睁着永远闭上的眼睛

  人们从他盲画的壇城里

  看见他暗示出轮回的轨迹

  十三 工匠

  判断玉器的新老

  主要看琢工

  古时的生产力落后

  有个工匠,别出新裁

  改良了落后的工具

  他的玉,精美漂亮

  在市场上卖得最贵

  价值连城

  三百年后的今天

  他的玉,精美漂亮

  与机器工不分伯仲

  在市场上无人问津

  白菜价格

  十四 青铜器

  把你做成长矛,可以刺死一个王朝

  把你做成钱币,会生有害的锈

  足以毒死那些贪官污吏

  把你做成大鬲,再把野稗正史

  忠良奸臣,王者流寇,一锅煮

  做成爵杯必须要有限量的立柱

  好色不乱真君子,饮酒不醉为最高

  连秦始皇都知道,酒色误国

  约了外星人,刻上神秘的纹饰与符号

  与天地的对话,放入簋中,再封上盖子

  两千年后有了精巧的工艺

  造办处每天都在制造繁复与华丽

  可全世界都在膜拜你

  你代表中国最高水平的艺技

  石雕比你庞大而沉重

  你却被人叫做国之重器

  (插图:臧瑾)

  臧瑾自传

  臧瑾,男,生于1957年,后来随父入川,犯了“少不入川”之大忌。蜀国山川灵秀,女子美丽,书香弥漫,让我深染文艺之习性。中学拉提琴,下乡写剧本,当兵搞创作,复员做记者,从商弄出版,退休画油画,被文艺“毒害”至今,以至于算命先生说,离了文艺会被饿死。工农商学兵,一样没拉下,全干过。江湖之滚打,读书之习惯,善思之毛病,表达之欲望……这些秉性,让我放下了琴,码起了字,丢下了字,又抓起了画笔。其间,玩古玩也被古玩玩了二十多年。疫情当前,宅家与古玩为伴,秦砖汉瓦,唐佛宋画,抚古思今,心蕴诗情,于是乎平生第一次写诗,借古说今,见笑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