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张翼

最近,我有幸从川东北偏远的南充调到省会成都工作,一个人孤零零地“成漂”,与亲人,当然也与年迈的母亲,过上了“每周会”式的动车生活。
时空是思想沉淀的隧道。
离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见母亲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夜深人静,每每想到满头银发、寡言少语,一天天变老的母亲,她孤寂佝偻的身影就在我眼前反复旋转,鼻子中就有一股莫名的酸楚在漫无边际地汹涌,历历过往哽咽在喉。
上世纪70年代的农村还在黄土地和冬水田中自给自足。
故乡、老家、茅草屋……
穷!穷!穷!是我最全部的记忆,也是我最深刻的童年。
年轻时的母亲一直以女强人的形象示人,虽然她目不识丁,但却从不缺乏改变生活的能力。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一家三口的一日三餐是搁在母亲心中的头等大事,让她几乎从年头焦虑到年尾。
由于母亲体质瘦弱,加之营养不济,我出生没有几天就吸干了母亲的身体。在柴米油盐都得靠指标供应的时代,对于这样的家庭条件和家庭环境,我的口中根本就不可能留存奶粉的味道。
无奈的母亲就地取材,将红苕淀粉加入热腾腾的开水锅中,不断搅拌、不断稀释,做成流汁状的红苕糊糊,替代了母乳和奶粉。一餐、两餐、三餐……,一年、两年、三年……,红苕糊糊占据了我全部的饥饿空间,长此以往,只要我看到无盐无味的红苕糊糊,就像看到白大褂手中的针头,饿了也哭,吃了也哭。
南充的川北凉粉是享誉天府的一绝,母亲做的红苕糊糊其实是改良了凉粉的做法。虽然我是土生土长的南充人,但直到现在我都不吃那玩意儿!
母亲说,是长年累月的红苕糊糊把我的味口伤了。
母亲把那个年代农村小孩都会经历的不幸,归罪于自己身上,总觉得亏欠了我。她时常念叨自己身体差,家里穷,一出生就没让我吃饱,我是在哭哭啼啼中过完了襁袍生活。
后来,靠父亲一手漂亮的篾匠活,家境有所好转。在我的印象中,米、面、油、盐虽然不宽裕,但也不太紧缺,只有吃肉却得逢年过节或者等上一月两月。
我的童年,一年到头都在菜稀饭、苕稀饭、绿豆稀饭、南瓜稀饭中渡过,平日里吃个油挂面,煮个醪糟蛋,蒸个糖馍馍,烙个面馍,都算是打牙祭。
母亲是巧妇,总是变着花样、想着法子让我吃开心。最让我长记性的,是母亲做的火孔干饭。母亲的火孔干饭种类繁多,有南瓜火孔干饭、红苕火孔干饭、青菜火孔干饭、萝卜火孔干饭,当然最好吃的还是腊肉火孔干饭。
母亲先把大米和红苕放入一囗锅中小火慢煮,当大米煮至半熟后捞起一部分沥水备用,再把四季豆、胡萝卜等蔬菜切丁,伴上佐料放入另一口锅中翻炒入味,覆上已经沥干、半熟的大米,垒实、压紧,用筷子插上密实的通气孔,捂上盖子用文火慢慢烹,待到锅中的火孔干饭香溢满屋时,另一口锅中的红苕稀饭也熬好了。
母亲总是以各种理由只吃稀饭,不吃干饭。说是稀饭,因为已经捞去了大部分大米,其实就是清汤寡水、不见米粒的玻璃汤,几块红苕在汤里清澈的飘荡。
母亲节约,她是故意把有限的口粮让给我吃。
母爱无距离、无遮掩,直直白白、零零碎碎地在柴米油盐、锅碗盆瓢的平凡中鲜活,透明得毫无细节。而这些年来,我在工作中的一波三折和生活上的自以为是,却把最亲最亲的亲人漠然得难以提及、难以发现,与母亲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有些疏远。
我是多吃了母亲的那份口粮长大的。
母亲的火孔干饭成了我儿时最深最深的记忆,也成了我现在最沉最沉的压力。
注:火孔——《四川方言词典》kong3<动>一种烹饪方法,加少量水,盖紧锅盖,用微火把食物焖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