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暮雨
(七)婚事
妹妹们还没有找到工作, 在山乡里守着淡淡的清贫,无法养两个弟弟。我只好把弟弟们送进孤儿院。在送别的前一天,我给弟妹们煮了乌鸡炖蘑菇及炒了些素菜。饭桌上,金斗银斗没动筷子。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小棉袄。张着小嘴,用花脸上那双大黑眼怔怔地瞧着我。
“姐,我不想去孤儿院——我想在家呆。”金斗嘟着嘴不高兴道。
我的目光在金斗身上绕了绕。金斗已经长高了一大截,清清瘦瘦的。小小年纪里那双眼睛却盛满了忧郁,满满的,如湖水一样要溢出来。
“乖,暂时去那里呆着,等姐挣上钱了就回来带你们去我那里。”我对金斗道。
“宝红杏红,你们在家也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我道。
宝红已经长成了一个俊俏的姑娘,她辫着一根粗粗的长辫子。湖水一样清澈的眼睛里还荡着薄薄的愁色。我乜了她们一眼,想起了苦命的母亲,泪又流了出来。
送弟弟们去孤儿院的那天,接待我们的是一位老妇人——李美怡。这是一位体态丰满,一脸温和,眼睛透着沧桑的妇人。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大衣,在屋子里忙来忙去。安排好弟弟的床铺后,我对李奶奶道:
“李奶奶,麻烦你多多照顾一下弟弟。他们要是不听话,你尽管管教他们就是了,以后,我会感谢你的。”
“嗯。”李奶奶道,“放心吧。”
“金斗银斗,你们要听李奶奶的话,到时姐给你们买好吃的回来。”我道。
金斗在一旁歪着脑袋,满脸不高兴。他噘着嘴,用乞求的眼神瞧着我。我明白他那目光里的意思。终究,我咬咬牙,大踏步走了。
齐齐哈尔201医院,下午时分,我在医务室值班。透过窗玻璃,外面飘起了漫天卷地的雪花。雪花儿带着人间的悲情孤独地落着。几个为生计匆匆行走的人散落在茫茫雪景中。我在病历本上记着几个病人的病情。突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我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宝红带着哭腔的声音:
“姐,李奶奶来电话说,金斗不见了。”
“不见了?”我大吃一惊道。
“嗯,昨天就出门了,昨晚上也没回去。李奶奶以为跑回家来了。其实他哪里回来呢?”
“你现在在哪里打电话?”
“在场上一个小门市部。”
“会跑哪里去呢?”我急道,“会不会去亲戚家?——宝红,我马上就回来。”
放下电话,我顿觉失魂落魄,焦虑不安。“弟弟会不会被人贩子骗走了?会不会病倒在哪儿了?会不会和坏人在一起……” 我心头闪过种种不祥念头。要是弟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母亲?我一急,眼泪又簌簌地落。
晚上,正在我愁眉苦脸立坐不安时,宝红又打来电话道:
“姐,金斗已经回孤儿院了。他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混混在一起。他们去偷铁木社的铁,被派出所的人抓到了遣送回来了。”
“哦,找到了就好。”我长长叹了口气道,“宝红,我怕他跟那些混混在一起变坏了,我回老家来把他带我这里来。”
“好吧。”宝红道。
就这样,我请假回了趟老家,把弟弟带到了单位。可是部队上没有房子,这天上午,我只得带着弟弟去一远房亲戚家借住。这家女主人黄志梅表婶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姐弟。表婶五十多岁了。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一双眼睛透着精明的神采。眼角留下浅浅的鱼尾印迹。她的嘴角漾着热情的微笑。腰上束着蓝布围裙。
“唉哟,之红,真是显客呀,这些年不见,真是女大十八变,变得好漂亮了!可怜的孩子,你妈妈去世之后,也辛苦你了!——你的妹妹们呢?——这是弟弟金斗吗?我记得还有个银斗呢?”表婶连珠炮地寻问我。
“妹妹们在老家——金斗我带部队来了——银斗在孤儿院——表婶,是这么回事,单位上暂时还没给我分房子,我想金斗在你家借住些日子。”我向表婶扫去征询的目光。
“好的,别见外,之红,我们都是亲戚,有啥困难跟我说一声就是了——你放心上班去,金斗就在我这里呆着。”
这天中午,表婶一家人给我们煮了可口的饭菜。饭桌上,大家客客气气,嘘寒问暖,谈起从前的事情,无不感叹惋惜着母亲的离去。
星期日,我又去见了金斗。金斗里里外外都穿着崭新的衣服。外面套着一件裁剪得合身的黄布棉袄儿。洗得清爽的头发也剪成了小平头。小脸蛋儿上那双大黑眼射出聪慧的光。表婶也帮他找好了学校,让金斗上学。我的内心涌起一阵感动,在心里我感激着表婶对金斗的好。
院子里,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一群肥硕的鸭儿像一队队士兵一样,从早晨的院子里出发,慢腾腾去到田间。黄阿姨在冬日苍白的光里走来,那晨光包裹着她微胖的身子,在冬日阳光里显眼地晃着。她微笑着对我说:
“之红,今天你来的正好,我家杀了年猪,我给你煮好吃的。”
“表婶,真是麻烦你了,谢谢你让金斗上学,还给他买了新衣服。”我感激道。
“都是亲戚呢。”表婶道。
表婶家里有个大哥哥——任家辉,已经28岁了,说了一个对象,刚刚黄了。家辉哥是个好人,可是长得有点难看。他中等个儿,四方脸庞,皮肤黝黑粗糙。一双大眼闪着纯朴的光。微笑时,露出不太整齐的牙。
韭菜地里,表婶在割韭菜。冬日的暖阳淡淡的,但是空气有点清冷清冷的。我蹲在地里,帮表婶扯园子里的草。表婶向我投过来一瞥目光道:
“之红,你家辉哥说了个对象刚刚黄了。你看看,能不能在部队给他说个对象?”
听了她的话,我在心里怔了怔。感觉她是在说给我听。部队的女孩怎么可能看的上家辉哥?他长得那样难看。想起金斗现寄人篱下,小弟也在孤儿院,我只得应道:
“好吧,我试试看。”
一晃过了几个月,说媒的事也遥遥无着落。医务室,阳光落在地砖上,显得那样古老和陈旧。我在病人中间碌碌地来去。日子就在看不见的时光里流走了。这天上午,我正坐在办公桌旁出神,突然,表婶打来电话,叫我回去一趟。
晚上吃过饭,表婶把我叫到她的卧室。她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瞅着我道:
“之红,你看你父母双亡。妹妹还小。小弟弟还在孤儿院,这样对他成长不利。他不能总在孤儿院吧。不如,你干脆嫁到我家来,咱们把你小弟弟也接过来。你当姐姐的不也就放心了——像你这样的家庭,要找个好人家难啦。你也该为你的弟弟妹妹们考虑考虑。”
落叶,带着它的悲伤飘向大地。我的忧伤,在愁绪里飘荡。我想起了母亲临终时那双悲苦的放心的眼神;想起了我在哭声中的承诺;想起了银斗还在孤儿院望眼欲穿的望我;想起了小妹妹们清苦的日子……要是我不同意,金斗即可能会被扫地出门。带着人间的重任,我不得不一往无前。最后,我只得无可奈何地应声道:
“好吧。”
阳光射进窗户来,把窗户上的囍字映得红彤彤的。屋内,雪白的墙壁上贴着几张胖乎乎的娃娃。那些虎头虎脑的娃娃睁着圆圆的黑眼睛,翘着嘴角,溢着满满的笑容。靠墙壁,摆放着一组新式家具,一张乌漆木的床。床上铺着淡雅的花褥被子。墙上,挂着一面圆圆的镜子。我挽着乌黑如云的发髻。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如一朵红云落在屋里。从镜中,我瞧见自己娇美如花的脸上那双漾着泪光的眼。我咬了咬红红的嘴唇,再看看两耳耀眼的吊坠耳环,在阳光中显得分外醒目。我的心在热烈的氛围中沉落。家辉哥梳着偏分头。穿着一套西装。胸前插着一朵红色的花。他的嘴角擒着笑,眼睛也含着笑。他忙里忙外地招呼着客人。他给他们端茶递烟,热情地攀谈着。我趁大家在闲谈之际,来到屋后的小河边。我呆呆立在小河边,望着那在岁月深处自由流淌的小河水,我的深愁重忧无从释放。我对着故乡的方向,大声喊着娘——。我跪在地上,抓起一抔黄土,眼泪簌簌地流。身旁如雪的芦花儿在巨大的时空里静静摇曳。芦花儿漫过秋风,漫过小河水,带着我的哭声飘向远方。就在我伤心欲绝时,一双温暖的小手伸了过来,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我止住哭声转过头,我看见金斗如雨的泪水。
“姐。”他也巴巴地哭着。
“没什么,姐想娘了。”我用手指揩了揩泪水,“咱们回去吧。”
我强装笑颜应酬在客人中间。晚上,客人散去后,我木然地坐在屋里。家辉哥醉醺醺地摇摇晃晃地走进屋来。
“之红,太累了,睡觉吧。”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道。
“你去睡吧。”我漠然挣脱他的手道。
“之红,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是,我会对你好的。”家辉哥低声道。
“你先睡吧。”我悲声道。
家辉哥疲累地瞅了我一眼,走到床前,和衣躺下了。我在桌前泥塑木雕般地坐到了大半夜。我推开窗,望见夜空中孤独的月和那疏落的星。那些微弱的光照着我心中的悲凉。
我的婚事,带着悲怅,在不经意的日子里落定了。我把幸福关在了身外。
(下期请看:月子里)